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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3)


  唉,白嚷嚷!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已经不能再往哪儿打电话了。那个不久前还被称为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躯体,此时此刻正被摆在离格里鲍耶陀夫小楼很远的一个极宽敞的大厅里,它被分放在三张包了锌皮的台子上,好几只干瓦大灯泡把大厅照得亮如白昼。

  第一张台子上放着脱去衣服的躯干部分,身上的血渍已于,一只胳膊轧断,胸廓已挤坏;另一张台上放的是碰掉了门牙的人头,它的两只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已经不再怕这里的强烈灯光了;第三张台子上放着一堆变得粗硬的衣服。

  站在无头尸体旁边的是: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和他的助手、尸体解剖专家及侦查机关的代表,还有柏辽兹在“莫文联”的副手——文学家热尔德宾,他是刚从医院被侦查人员用电话从他患病的妻子身边叫来的。

  侦查人员用小卧车接走热尔德宾后,首先(大约十二点钟左右)把他带到了死者的住处。在那里他们共同封存了死者的所有文件,然后才一起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几个人正站在遗体旁磋商陈尸方案:在格里鲍耶陀夫大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时,是把切下的脑袋缝到脖子上好,还是把尸体原样放在那里,只用黑市蒙住全身,一直蒙到下巴好?

  是啊,柏辽兹这时已不能再打电话了。所以,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以及别斯库德尼科夫等人气愤也罢,叫喊也罢,统统无济于事。十二位文学家等到十二点,便都下楼去用餐。进了餐厅,免不了又说上几句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的坏话,因为凉台上这时已经真正是“座无虚席”了,他们只得在两个装饰漂亮、但却很闷热的大厅里找座位。

  午夜十二点整,第一个大厅里轰隆一声,接着便响起了金属的叮当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还不停地跳跃。同时,一个男人随着音乐伴奏声扯起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阿利路亚!!”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餐厅中一张张汗津津的脸像是立刻变得精神焕发,连天花板上画的骏马也像活了起来,一盏盏台灯都似乎增加了亮度。于是,两个大厅的人像挣脱开锁链似的突然间都翩翩起舞,凉台上的客人也紧接着跳起来。

  ①阿利路亚(或:哈利路亚),原是基督教徒祷告时赞美上帝的用语。这里指苏联二十年代初期和中期流行的一种狐步舞和这种舞的节奏明快的舞曲。

  格卢哈列夫同女诗人塔玛拉·波鲁梅霞茨一起跳,克万特也开始跳舞,长篇小说作者朱科洛夫和一个穿黄连衣裙的电影演员一起跳,德拉贡斯基、契尔达克奇、小个子杰尼斯金和身材魁梧的领航员乔治都跳起来。绰号“法国美人”的女建筑师谢梅金娜被一个穿白色斜纹布裤的不知姓名的男人紧紧搂着。总之,大家都在跳:有“莫文联”会员和邀请来的客人,有莫斯科人和外地人,有来自喀琅施塔得市的作家约翰,也有来自罗斯托夫市的维佳·库伏吉克(这人大概是导演,他的半边脸上布满紫红色皮癣)。“莫文联”诗歌组的几个代表人物也都在跳:有帕维阿诺夫、博戈胡里斯基、斯拉德基、施皮奇金以及阿杰尔芬娜·布兹假克等。还有一些不知从事什么职业的年轻人,他们梳着博克式背头,上衣两肩用棉花垫得很高;有一个留着山羊胡的中年人,胡子里还夹着一根绿葱叶,同他跳的是个患严重贫血症的老姑娘,她的橙黄色绸连衣裙已经揉得皱皱巴巴。

  ①这些人的姓氏大都有一定含义,例如,最后这五个姓氏的字面意义分别为:狒狒(狮尾狒)、读神者、甜言蜜语者、狮子狗崽、胡闹者。

  一个个汗流满面的服务员高高举起蒙着水汽的大啤酒杯在餐桌中间穿来穿去,不住地用沙哑的嗓音恶狠狠地嚷着:“劳您驾啦,公民!”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扩音器里有个声音指挥着:“卡尔斯基,第一!祖布利克,第二!伙计们,好好侍候!!!”那个尖细的男声已经不是在喊“阿利路亚”,而是在悲号了。洗盘女工把餐具放在倾斜坡道上往厨房里滑送,杯盘撞击,一片乱响,然而爵士乐队的金钹的轰鸣还是时而盖过了它。总之,这里变成了一座地狱。

  这座地狱里自然也有幽灵。午夜时分,一位身穿燕尾服、蓄着短须的黑眼珠美男子出现在凉台上,他用统率一切的目光环视了一下自己这块领地。据某些神秘主义者说,此人当年并不穿燕尾服,而是腰系大宽皮带,皮带上插着两校手枪,那乌黑的头发是用红丝带扎住的。他曾率领一艘双桅方帆船,挂起绣着骼髅的黑色死亡之旗,在加拉伊布海上漂游。

  ①无知者的胡诌,这里显然指加勒比海。

  啊,不对,不对!这都是那些相信神秘主义的骗子在故弄玄虚。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加拉伊布海,也没有什么亡命徒在海上走私,更谈不到三桅海防舰对这些海盗的追逐和弥漫在汹涌波涛上空的炮火硝烟。总之,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的只是眼前凉台旁的老椴树、周围的铸铁栅栏和里面的小小花园……只看到大高脚盘里漂浮的冰块在融化,只看到邻桌旁有两只布满血丝的大眼睛虎视眈眈,使人感到可怕,真可怕……啊,诸神啊,诸位神明!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突然,“柏辽兹!!”这三个字从一张小餐桌旁迸了出来,立即腾空而起变成巨响。登时,爵士乐队瓦解了,像是吃了谁的一记老拳,立即无声无息了。“什么?什么?什么?!!”“柏辽兹他!!!”人们纷纷站起,纷纷叫喊起来……

  是的,关于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柏辽兹的可怕消息卷起了悲伤的狂潮。有人慌张地跑来跑去,有人嚷嚷着应该当场拟一封集体慰问电,并且刻不容缓地发出去……

  可是,我们不禁要问:电文怎么拟?往哪儿拍?真的,为什么要发慰问电?拍给谁?现在,不论拟出多么动人的电文,对他来说,难道还需要吗?他的后脑勺被压扁了,这时正被紧紧捧在尸体解剖专家戴着胶皮手套的手里,他的脖颈正由医学教授用曲针缝合呢!他已死去,再不需要什么电文了。一切都已完结,我们不必给电报局增加负担了吧。

  是的,他死了,完了!……可是,可是我们还活着呀!

  是的,卷起了一阵悲伤的狂潮。但它并没有维持多久,不一会儿便开始消退了。有人已经回到自己的餐桌旁,而且开始偷偷地,接着便大大方方地继续喝起酒,吃起菜肴来。其实,这倒也有理,总不能把好端端的鸡肉饼白白扔掉吧?!扔掉它又能对柏辽兹有什么帮助?我们饿上一顿就能帮助他吗?我们还活着嘛!

  不言而喻,大钢琴锁上了,爵士乐队走散了。几位新闻记者匆匆赶回编辑部去起草悼念死者的文章。大家这时又得知热尔德宾已从停尸房赶了回来。当热尔德宾在二层的柏辽兹办公室里落座之后,马上又传开了小道消息:柏辽兹的主席职务将由他接任。热尔德宾把理事会十二名成员从餐厅叫到楼上,在柏辽兹办公室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几个刻不容缓的问题:如何布置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圆柱大厅,如何从停尸房往大厅移送尸体,开始向遗体告别的时间,以及其他与这次不幸事件有关的善后问题。

  餐厅又恢复了它正常的夜生活。这种生活照例要一直继续到停止营业的时间——凌晨四点。没想到这时又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比柏辽兹之死更使餐厅顾客惊奇的事。

  首先被惊动的是几个守候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大门口的马车夫。一个车夫忽然从马车前座上直起身来高声喊道:

  “嘿!大伙儿快瞧!”

  话音刚落,车夫们便看见栅栏旁的黑暗处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小小的火星,正向凉台方向移动。凉台上就餐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往暗处观看,他们发现:火星旁边还有个白色幽灵在慢悠悠地朝凉台移动。及至白色幽灵移到凉台下花墙近旁时,就餐者不由得个个目瞪口呆,举在叉子上的鲟鱼片僵住了。这时,刚刚离开存衣室、到门口去偷偷抽两口烟的看门人急忙把烟头踩灭,快步朝白色幽灵走过去,显然是想阻上它。可不知为什么他却没有阻拦,反而堆起笑脸,垂手站到了一旁。

  于是那幽灵穿过花墙缺口,径直登上了凉台。这时大家才看清楚:哪里是什么幽灵,原来是最有名的诗人无家汉,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只见他赤着两脚,下身穿一条白条布衬裤,上身穿着件破旧的托尔斯泰式灰白衬衫,前襟上别着一张圣像,由于年久变色已经看不清像上是哪一位圣徒了。他手里还举着一枝点燃的婚礼用蜡烛,右脸上有一道刚刚划破的伤痕。整个凉台上顿时鸦雀无声,笼罩在一片令人忐忑不安的沉默中。只见一个哑然呆立的服务员手里的大酒杯歪斜着。杯里的啤酒流到地板上。忽然,诗人高高举起蜡烛,大声说道:

  “朋友们,你们好!”打过招呼后,他往身旁一张餐桌底下看了看,又说,“不,他不在这儿!”

  旁边有两个人小声议论起来,其中一个男低音说:

  “完啦,准是得了酒狂。”

  一个女人声音战战兢兢地说:

  “警察怎么会允许他这种打扮在街上到处跑?”

  这句话被诗人听见了,他回答说:

  “他们抓了我两次,没抓着;一次是在斯卡捷尔特大街,一次是刚才,在铠甲街,所以我就翻围墙跳了进来,这不,把腮帮于也划破了!”接着,伊万高举蜡烛,大声喊道:“文学界的备位弟兄!(原来嘶哑的声音这时恢复了正常,显得热情而有力。)大家快听我说:他出现了!大家得快快把他抓住!不然他会造成莫大的、无法描述的灾难!”

  “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谁出现了?”人们纷纷询问。

  “顾问!”伊万回答说,“就是这个顾问刚才在牧首湖边杀死了米沙·柏辽兹。”

  这时,里面大厅的顾客也都拥到外面的凉台上,伊万的蜡烛旁围了一大群人。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说确切些,”一个文绉绉的声音对着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耳边客气地说,“请您告诉我们,怎么是杀死的?谁杀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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