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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五(2)


  ◇悦亲堂记

  谢氏由陈留徙淞者,代有文行,为衣冠望族。至德喜封君,养高弗仕,生产益饶,门第益大。至正丙申,苗虏陷淞,封君庐亦毁,明年复新作之。其子伯理,率其二仲,奉亲于一堂,晨昏于斯,不使析处。以一日去其堂,予尝名其堂为悦亲,今来杭,遂以记属予。

  世之以为悦者,无大于悦亲矣。子夏问孝于孔子,孔子曰“色难”。父母之色间见于几微者,孝子迎而顺之为难。迎而顺之不难者,必孝子有至敬至爱关于亲者切,若曾子之养志者是已。孟子不云乎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也。诚者,至爱至敬之谓也。今夫备羞水陆、列伎声色,百拜上案于亲者,非悦也。华服饰绣、奇器金玉、寒更燠换于亲者,非悦也。钟亩阡连,子本泉溢,岁上券于其亲者,非悦也。必悦之如曾子者而后可。伯理事亲尚友,曾子悦亲之道蔑有加于此矣。

  虽然伯理方仕乡郡,出有民社之寄,以其悦者身之,昆弟循之,而后国人因之,所谓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矣。理之弟曰恒、曰鼎,皆尝从予游,恂恂然有古孝友之风。吾知谢氏风教,师于百世者有矣,岂直国人一时之法哉?异日和气应孝之门,吾见瓢水之昜、风山之阴,有同颖之禾、并柯之木产焉,田氏三荆有不能媲其美者。吾过封君堂上,尚能为子赋之。至正己亥秋九月丙午记。

  ◇好古斋记

  乡友俞郤仲桓通经术,自命其读书之堂曰“好古”,来杭请记于予。

  予为之喟然曰:“古之不谐于今者久矣,孰以古为好耶?三代下,嗜好百出,好酒而钟以随,好传簊而牧以亡,好勇而举鼎以说膑,好猎而队车以陨首,好游而贾害以利,好诙谐而售辱以戏,好书而污发以为颠,好画而窃封以为神,好锻而倨以取祸,好石而拜以取丧,好鹤而乘轩以取灭国。所好不同,而所失亦随以异。惟好古为圣贤之学,俞好俞高,而入于圣贤之域。而凡世之所好者,不一足以动其志,此好古效也。今之人不古好,覆以好古为野,謑髁无任、慆淫不道,遂至毁纲裂常,自谓行于今者横如也,不知步跲者在户限外。吁!亦足省矣。盖孔子尝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孔子之时,已待古为野,而孔子岂敢以野待古哉?故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仲桓之生,后孔子几二千年,不溺于三代以下之偏好,而独追孔子以为古者而好焉,非有圣贤之学不能。仲桓今仕矣,任民社之责矣,以其好古者行于仕也,吾见民之还于古,而毁纲裂常者无以容于今,孰敢以野议好古之古哉!”

  桓起谢曰:“谨受教,请书诸斋,以谂夫议古之野者。”至正己亥冬十月初吉记。

  ◇尚朴斋记

  太檏一散,势不极于文不止也。殷质特尚,犹本乎朴。至周文郁郁,吾圣人不能不从时而救弊之僿,则欲从先进之野,至用四代礼乐,则取殷辂,亦贵其朴耳。使圣人得位,其不反朴于古,吾不信也。汉大臣师盖公还治于清净无效至宁谧,三叶之君又当率朴为天下先,几致刑措。此朴尚之效不可诬也。

  维杨周信甫,以尚朴名其斋,介松江守顾公谒记于予。予未识周君,而顾公称周君笃厚古君子,务以一朴存心而待物,又以之佐太尉府收行简之效,则知周君伤时之僿,欲返治于古,其亦慕圣人从先进者欤!其亦盖公之可师于汉大臣者欤!今天子法汉治,文之太尉菲食恶衣,以承天子之化。周君又以朴尚赞大府之政,一朴之系于天下者大矣。朴名一斋,固不得为周君私也,故予不辞而为之记,且俾淞之能诗者颂之如后云。

  ◇虚舟记

  平原生居九凤之山,以虚舟扁其一室,客有过而诘之曰:“圣人取诸《涣》,刳木为舟,以利天下。舟济世之具也,而子以虚名之,亦有说乎?”生曰:“余族居海堧,见风涛倅作,佑客之舟、兵人漕人之舰如山如云,胥溺没于蛟鼍之穴,往者不可返,而来者未已也,尝作吊溺文哀之。而顾余之虚舟,孰得而溺乎?”客曰:“子之虚舟将何载乎,何适乎?”生曰:“吾舟本虚,复何载?吾舟本往,复何适?”客訾之曰:“子之舟,殆不如丈尺之朽槎乎。槎神而能引客道天汉、游牛斗间,子之舟何以自神乎?”生未知所对。厓山铁道人在座,莞尔笑曰:“客欲知夫舟之神且大者乎?天一气也,气水也,地一舟也,地至重而浮游于一气旋薄之中,未尝溺也,非至虚而至神者能之乎?客以丈尺之室视舟,亦隘已。以大地之大视舟,则舟之虚者大虚,无以尚之。若是,则果老之舟铁,务相之舟土,络南公之舟叶,以之称神者未矣。”客退往,生出楮笔,请书为记。

  生名旷姓陆氏,云间人也。铁道人,泰定间李忠介公榜第二甲进士杨维桢也。

  ◇五云窝记

  云,天地之灵气,其兴也勃焉,其灭也忽焉,不可以色求。而色之变出焉或以青以黄以赤以黑,矞以同以三素以五采,而名亦随之变。伪者谈五云,有以望而知帝者之止,占而知贤人之居,梦而文章之进,兆而知名进士之出,又托而为蓬莱仙境之求,而未有命之于居者。淞之璜溪吕希远氏,吾以五云名其居,则亦有说。希远当客杭,从句曲外史张公游,思其亲不置,外史为揭其寓曰“白云”,取狄公思亲意。已而归耕溪上,养母以孝闻,且庐其先墓林薄间,曾见非烟非雾、萧索轮囷、具五采以烛人者。吁!此五云之瑞、孝感之应也。吾得诸璜父兄之言,易其名为五云。因悼兵革以来,衣冠之士逃离解散,至有遗失而独忍生存者。若希远氏之不忍一日去其亲,奉欢菽水于流离颠沛之秋,此非人瑞而何?有人瑞,而后有天瑞。或者徒以占俟梦寐、赋咏山坳,求生之五云者,未为知生者也。余故著其说,录诸窝为记。

  ◇文竹轩记

  潼川文同氏,自馆职乞外调,屡历郡守,有治状,官至司封员外、充秘阁校理。其高情旷度,类神仙人,文章有《丹渊集》,不在一时畴辈下,顾以画竹知名,伎掩其人,君子所惜。在洋州时,构亭抃耽谷为游息地,故于画竹益工,时作古槎老枿,淡墨出神,谓之墨林,盖非丹青家所能匹也。评其妙者,谓其胸有奇气压十万丈夫者,非缪。

  云间义门夏士良氏博雅好古,蓄书万卷外,古名流迹墨舍金购之弗吝,于文人才士之图写犹所珍重,居之西偏有肃客轩,名之曰文竹者,有文同氏墨君子之手泽也。士良蓄画凡百十家,而独名文竹于轩,非文氏之墨君可贵、三百年之清风雅节可咏耳?虽然耽谷多偃竹,同特爱之,尝画以遗子瞻氏,曰偃竹数尺,而有万尺之势。其诗曰“待将一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偃竹有不可偃者如此。与可以之子瞻、以之士良之所藏,作于耽谷不耽谷不问,顾亦问斗尺之素,有万尺之势、不可偃者何如耳?士良仕志未伸,必有得于此者。不然,轩之外林林然麻生而棘立者,皆抃耽物耳,何独以画为贵哉?抑吾闻夏先人止知公有《义荆图》《兵馀图》与堂俱毁,士良更命荆以侣竹,则又弗队其先绪云。

  ◇五桧堂记

  至正庚子孟夏某日,予过黄龙浦,游海上,观三神山,经南北蔡。蔡之北者有大族婿者徐亨肃,予至其家,入其门则深庭别院,举木天也。已乃览其园池之胜,林木蔚蓊、水石联络,遂燕一堂,亨拜请曰:“堂未名,惟先生名。”予视堂阴五桧者,东轩老人之手植也,因名之曰“五桧堂。”又请曰:“堂既名,不可无志,惟先生是措。”

  吾闻东轩老人好修洁,精于物理,加之该博文史,折节待海内士,必延饮五桧下。人问桧,则曰:“槐之三显之必于天者,松之七隐之必于人者,柳之五又出天人隐显之外,而以纲常之隆替为进退者。吾之进退未尝必于天,亦未尝必于人也。天之所以与吾者,果不可必乎脱五乘化。而画五桧者郁然于庭,使后之人见之,岂不求之于五桧七松之间耶?”是则予之命堂以五桧,或者东轩之人其有待余于冥数者。是桧也历已百年,皆森耸奇崛,鬛而鳞,瘿而轮,八臂九首而龙其身;节甚贞,气甚清,掌月而珠擎,窍风而籁声,饕雪而铁撑,于以胚松柏之云仍,而要岁寒之盟者乎!”言未毕,亨起谢曰:“是可与五桧写神已,请书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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