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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方平墓志铭


  ▼张文定公方平墓志铭〔苏轼〕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揽天下豪杰,不可胜数。既自以为股肱心膂,敬用其言,以致太平。而其任重道远者,又留以为三世子孙百年之用,至于今赖之。孔子曰:“惟天为大,惟尧则之。”天下未尝一日无士,而仁宗之世独为多士者,以其大也。贾谊叹细德之崄微,知凤鸟之不下;闵沟渎之寻常,知吞舟之不容。伤时无是大者以容已也。故尝窃论之,天下,大器也,非力兼万人,其孰能举?非仁宗之大,其孰能容此万人之英乎?盖即位八年,而以制策取士,一举而得富弼,再举而得公。

  公姓张氏,讳方平,字安道。其先宋人也,后徙扬州。高祖克,唐末为亳州刺史。曾祖文熙,亳州军事推官,赠太师。娶苏氏,追封武功郡太夫人。祖峤,以进士及第,太宗尝召对,选知郓州,赐亲扎,给全俸,终于尚书都官员外郎。娶刘氏,追封沛国太夫人。考尧卿,生而端默寡言,有出世间意,以父命勉娶,非其意也。父没,遂居一室,家人莫得见其面者十有七年。与祖、考皆赠太师、开府仪同三司,皆封魏国公。娶稽氏,追封谯国太夫人。

  公年十三,入应天府学,颖悟绝人。家贫无书,尝就人借三史,旬日辄归之,曰:“吾已得其详矣。”凡书皆一阅,终身不再读。属文未尝起草,宋绶、蔡齐见之曰:“天下奇材也。”与范讽皆以茂材异等荐之。以景祐元年中选,授校书郎、知昆山县。蒋堂为苏州,得公所著《刍荛论》五十篇上之,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荐公,射策优等,迁著作佐郎、通判睦州。

  时赵元昊欲叛而未有以发,则为嬠书求大名以怒朝廷,规得谴绝,以激使其众。公以谓“朝廷自景德以来,既与契丹盟,天下忘备,将不知兵,士不知战,民不知劳,盖三十年矣。若骤用之,必有丧师蹶将之忧;兵连民疲,必有盗贼意外之患。当含垢匿瑕,顺适其意,使未有以发,得岁月之顷,以其间选将厉士,坚城除器,为不可胜以待之。虽元昊终于必叛,而兵出无名,吏士不直其上,难以决胜。小国用兵三年,而不见胜负,不折则破,我以全制其后,必胜之道也。”

  是时,士大夫见天下全盛,而元昊小丑,皆欲发兵诛之,惟公与吴育同议。议者不深察,以二人之论为出于姑息,遂决计用兵,天下骚动。公献平戎十策,大略以谓:“边城千里,我分而贼专,虽屯兵数十万,然贼至常以一击十,必败之道也。既败而图之,则老师费财,不可为已。宜及民力之完,屯重兵河东,示以形势。贼入寇必自延、渭,而兴州巢穴之守必虚。我师自麟、府渡河,不十日可至。此所谓攻其所必救,形格势禁之道也。”宰相吕夷简见之,谓宋绶曰:“君能为国得人矣。”然不果用其策。召对,赐五品服,直集贤院,迁太常丞、知谏院。首论:“祖宗以来,虽分中书、枢密院,而三圣英武独运,断归于一。今陛下谦德,仰成二府,不可以不合。”仁宗嘉之。会富弼亦论此,遂命宰相兼枢密使。方元昊之叛也,禁兵皆西,而诸路守兵多拣赴阙,郡县无备,乃命调额外弓手。

  公在睦州,条上利害八事。及是,有旨遣使于陕西、河东、京东西路刺弓手为宣毅、保捷指挥。公连上疏,争之甚力,不从。宣毅十四万人,保捷九万人,皆市人不可用,而宣毅骄甚,所在为寇。自是民力大困,国用一空,识者以不从公言为恨。时夏竦并护四路,刘平、石元孙、任福之败,皆贬主帅,而竦独不问。贼围麟、府,诏竦出兵牵制,竦逗留不出,使贼平丰州、夷灵远而去。公极言之,诏罢竦节制。自是四路各得专达,人人自効,边备修完,贼至无所得及。

  庆历元年,西方用兵盖六年矣。上既益厌兵,而贼亦困弊,不得耕收休息,虏中匹布至十余千,元昊欲自通,其道无由。公慨然上疏曰:“陛下犹天地父母也,岂与此犬豕豺狼较胜负乎?愿因今岁郊赦,引咎示信,开其自新之道,申敕边吏,勿绝其善意。若犹不悛,亦足以怒我而怠彼,虽天地鬼神,必将诛之。”仁宗喜曰:“是吾心也。”命公以疏付中书。吕夷简读之,拱手曰:“公之及此,是社稷之福也。”是岁赦书开谕如公意。

  明年,元昊始请降。自元昊叛,公谋无遗策,虽不尽用,然西师解严,公有力焉。修起居注,假起居舍人、知制诰使契丹。戎主雅闻公名,与其母后、族人微行观公于范阳门外。及燕,亲诣公前,酌玉巵以饮公,顾左右曰:“有臣如此,佳哉!”骑而击球于公前,以其所乘马赐公。朝廷知之,自是虏使挟事至者,辄命公馆之。寻召试知制诰,迁右正言,赐三品服。诰命简严,四方诵之。兼史馆修撰。章得象监国史,以《日历》自乾兴至庆历废不修,请以属公,于是粲然复完。权知开封府,府事至繁,为尹者皆书板以记事,公独不用,默记数百人,以次决遣,不遗毫厘。吏民大惊以为神,不敢复欺。

  拜翰林学士,领群牧使。牧事久不治,公始整齐之。元昊遣使求通,已在境上,而契丹与元昊构隙,使来约我,请拒绝其使。时议者欲遂纳元昊,故为答书曰:“元昊若尽知约束,则理难拒绝。”仁宗以书示公与宋祁,公上议曰:“《书》词如此,是拒契丹而纳元昊,得新附之小羌,失久和之强虏也。若已封册元昊,而契丹之使再至,能终不听乎?若不听,契丹之怨必自是始;听而绝之,则中国无复信义,永断招怀之理矣。是一举而失二虏也。宜赐元昊诏曰:‘朝廷纳卿诚欵,本缘契丹之请。今闻卿招诱契丹边户,失舅甥之欢,契丹遣使为言,卿宜审处其事,但嫌隙朝除,则封册暮行矣’。”如此,于西北为两得。时人伏其精识。拜谏议大夫,为御史中丞。中外之事,知无不言。至于宫妾宦官,滥恩横赐,皆力争裁抑之。寻知贡举,士方以游词崄语为高。公上疏,以谓“文章之变,实关盛衰,不可长也。”

  诏以公言晓谕学者,宰相贾昌朝与参知政事吴育忿争上前。公将对,昌朝使人约公,当以代育。公怒叱遣曰:“此言何为至于我哉!”既对,极论二人邪正曲直。然育卒罢,以高若讷代之。时当郊而费用未具,中外以为忧。宰相欲以是危公,复拜翰林学士,为三司使。公领使未几,以办闻,仁宗大喜。至于今计司先郊告办,盖自公始。前使王拱辰请搉河北盐,既立法矣,而未下。

  公见上问曰:“河北再搉盐,何也?”仁宗惊曰:“始立法,非再也。”公曰:“周世宗搉河北盐,犯辄处死。世宗北伐,父老遮道泣诉,愿以盐课均之两税而弛其禁,世宗许之。今两税盐钱是也,岂非再搉乎?且今未搉也,而契丹常盗贩不已,若搉之则盐贵,彼盐益售,是为我敛怨而彼获福矣。彼盐滋多,非用兵莫能禁也。边隙一开,所获盐利,能补用兵之费乎?”仁宗大悟曰:“卿语宰相,立罢之。”公曰:“法虽未下,民已户知之。当直以手诏罢,不可自有司出也。”仁宗大喜,命公密撰手诏下之。河朔父老相率拜迎于澶州,为佛老会者七日,以报上恩,且刻诏书北京。至今父老过其下,必稽首流涕。南京鸿庆宫成,奉安三圣像,当遣柄臣,特命公为礼仪使,乡党荣之。仁宗遂欲用公,而公以目疾求去甚力,乃加端明殿学士归院,判尚书都省,兼领银台司、审刑院、太常寺事。

  庆历中,卫士夜逾宫垣为变。仁宗旦语二府,以贵妃张氏有扈跸之功。枢密使夏竦倡言宜讲求所以尊异贵妃之礼。宰相陈执中不知所为。公见执中言:“汉冯婕妤身当猛兽,不闻有所尊异。且皇后在而尊贵妃,古无是礼。若果行之,天下谤议必大萃于公,终身不可雪也。”执中耸然,敬从公言而罢。修宗正寺《玉牒》,补缀失亡,为书数百卷。自陕右用兵,公私困乏,士大夫争言丰财省费之道,然多不得其要。公自为谏官、御史中丞、三司使,皆为上精言之。一日,仁宗御资政殿,召两府侍从赐坐,诏问天下事。公退直禁林,是日有旨鎻院。公既草制书,又条对所问数千言,夜半与制书皆上。

  仁宗惊异,又手诏独策公。明日,复出数千言,大略以谓:“太祖定天下,用兵不过十五万人,今百余万,而更言不足。自祥符以来,万事堕弛,务为姑息,渐失祖宗之旧。取士、任子、磨勘、迁补之法既坏,而任将养兵皆非旧律。国用既窘,则政出一切,大商奸民,乘隙射利,而茶盐香矾之法乱矣。此治乱盛衰之本,不可以不急治。”公既明习历代损益,又周知祖宗法度,悉陈其本末赢虚所以然之状,及当今所宜救治施行之略,而其末乃论:“古今治乱,在上下离合之间。比年已来,朝廷颇引轻险之人,布之言路,违道干誉,利口为贤。内则台谏,外则监司,下至胥吏僮奴,皆可构危其上。自将相公卿宿贵之人,皆争屈体以收礼后辈。有不然者,则谤毁随之,惴惴焉惟恐不免,何暇展布心体,为国立事哉!此风不革,天下无时而治也。”上益异之,书“文儒”二字以赐。

  月余,御迎阳门,召两制近侍,复赐《问目》,曰:“朕之阙失,国之奸蠧,朝之憸谀,皆直言其状。”独引公近御榻,密访之,且有大用语。公叹曰:“暴人之私,迫人于崄而攘之,我不为也。”终无所言。公既刚简自信,不恤毁誉,故小人思有以中之。会三司判官杨仪以请求得罪,公坐与仪厚善,遂罢职,出知滁州。不数月,上悟,还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

  明年,加龙图阁学士,迁给事中、知杭州。公平生学道,虚一而静,故所至皆不言而治。既去,人必思之。自杭丁太夫人忧,服除,以旧职还朝,判流内铨。建言畿内税重,非所以示天下。是岁郊赦,减畿内税三分,遂为定制。秦州叛羌断古渭路,帅张升发兵讨贼,而副总管刘涣不受命,皆罢之。拜公侍读学士、知秦州。公力辞不拜,曰:“涣与升有阶级,今互言而两罢,帅不可为也。”升以故得不罢。以公为礼部侍郎、知滑州,改户部侍郎,移镇西蜀。始,李顺以甲午岁叛,蜀人记之,至是方以为忧,而转运使摄守事。西南夷有卬部川首领者,妄言蛮言侬智高在南诏,欲求寇蜀。摄守妄人也,闻之大惊,移兵屯边郡,益调额外弓手,发民筑城,日夜不得休息。民大惊扰,争迁居城中,男女昏会,不复以年,贱鬻谷帛市金银,埋之地中。朝廷闻之,发陕西步骑戍蜀,兵仗络绎,相望于道。诏促公行,且许以便宜从事。

  公言:“南诏去蜀二千余里,道崄不通,其间皆杂种,不相役属,安能举大兵为智高寇我哉?此必妄也,臣当以静镇之。”道遇戍卒兵仗,辄遣还入境,下令卬部川曰:“寇来吾自当之,妄言者斩。”悉归屯边兵,散遣弓手,罢筑城之役。会上元观灯,城门皆通夕不闭,蜀遂大安。已而得邛部州之译人始为此谋者,斩之,枭首境上,而配流其余党于湖南,西南夷大震。先是,朝廷获智高母子,留不杀,欲以招智高,至乃伏法。复以三司使召还,奏罢蜀横赋四十万,减铸铁钱十余万,蜀人至今纪之。

  公初主计京师,有三年粮,而马粟倍之。至是,马粟仅足一岁,而粮亦减半。因建言:“今之京师,古所谓陈留,天下四冲八达之地,非如雍、洛有山河形势足恃也,将依重兵以立国耳。兵恃食,食恃漕运。汴河控引江、淮,利尽南海。天圣以前,岁发民浚之,故河行地中。有张君平者,以疏导京东积水,始辍用汴夫。其后浅妄者争以裁减费役为功,河日以堙塞。今仰而望河,非祖宗之旧也。”遂画《漕运十四策》。宰相富弼读公奏上前,昼漏尽十刻,侍卫皆跛倚,仁宗太息称善。弼曰:“此国计大本,非常奏也。”悉如所启施行。

  退谓公曰:“自庆历以来,公论《食货》详矣。朝廷每有所损益,必以公奏为议本。凡除主计,未尝敢先公也。”其后未期年,而京师有五年之蓄。迁吏部侍郎,复以目疾请郡,迁尚书左丞、知南京。未几,以工部尚书知秦州。时亮祚方骄僣,阅士马,筑堡筚篥城之西,压秦境上,属户皆逃匿山林。公即料简将士,声言出塞,实按军不动。贼既不至,言者因论公无贼而轻举。宰相曾公亮昌言于朝曰:“兵不出塞,何名为轻举?张公岂轻者哉?贼所以不至者,以有备故也。有备而贼不至,则以轻举罪之,边臣自是不敢为先事之备矣。”议者乃服。

  初,命公秦州,有旨再任,当除宣徽使。议者欲以是沮挠之。公笑曰:“吾于死生祸福未尝择也,宣徽使于我何有哉?”力请解,复知南京,封清河郡公。英宗即位,迁礼部尚书、知陈。过都,留尚书都省,请知郓州。陛辞,论天下事,英宗叹曰:“学士其可以去朝廷哉!”公力请行,加侍读学士,徙定州。乞归养,改徐州。英宗屡欲召还,而左右无助公者。一日,谓执政曰:“吾在藩邸时,见其刍荛论及所对策,近者代言之臣,未尝副吾意。若使居典诰之任,亦国华也。”执政乃始奉诏。拜翰林学士承旨。问治道体要,公以简易诚明为对,言近而指远,上不觉前席曰:“吾昔奉朝请,望侍从大臣以谓皆天下选人,今而不然,闻学士之言,始知有人矣。”胡宿罢枢密副使,上欲以公代之,而执政请用郭逵,英宗以语公。

  公曰:“自庆历以后,擢任二府,必参之中书,臣知事君而巳。”迁刑部尚书。英宗不豫,学士王珪当直,不召,召公见福宁殿。上凭几不言,赐公坐,出书一幅,八字曰:“来日降诏,立皇太子。”公抗声曰:“必颍王也,嫡长而贤,请书其名。”上力疾书以付公。既草制,寻充册立皇太子礼仪使。神宗即位,召见侧门。公曰:“仁宗崩,厚葬过礼,公私骚然,请损之。”上曰:“奉先可损乎?”公曰:“《遗制》固云:‘以先志行之,天子之孝也’。”上叹曰:“是吾心也。”公又奏:“百官迁秩,恩已过厚,若锡赉复用嘉祐近比,恐国力不能支,乞追用乾兴例足矣。”从之,省费十七八。迁户部尚书。

  御史中丞王陶击宰相,参知政事吴奎与之辨,上欲罢奎。公适对,上曰:“奎罢,当以卿代。”公力辞。上曰:“卿历三朝,无所阿附,左右莫为先容,可谓独立杰出矣。先帝已欲用卿,今复何辞?”公曰:“韩琦久在告,意保全奎,奎免,必不复起。琦勋在王室,愿陛下复奎位,手诏谕琦,以全始终之分。”上嗟叹久之,继出小纸曰:“奎位执政而击中司,谓朕手诏为内批,持之三日不下,不去可乎?”公复论如初。上从之,赐琦诏如公言。久之,琦求去坚甚,夜召公议,公复申前论。上曰:“琦志不可夺也。”公遂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钺,且虚府以示复用。从之。面命公为参知政事,以亲疾辞。

  上曰:“受命以慰亲意,庶有瘳也。”是夕,复召知制诰郑獬内东门别殿,谕以用公意,制词皆出上旨。制出,公以亲疾在告,召对,押赴中书。御史中丞缺,曾公亮欲用王安石,公极论安石不可用。不数日,魏公捐馆,上叹息不已,命近珰及内司宾存问日至,虚位以待公。寻诏起复,四上章乃免。服除,以安石不悦,拜观文殿学士,留守西京。入觐,请南京留台。上欲以为宣徽使、修国史,不可,则欲以为提举集禧观、判都省。所以留公者百方,公皆力辞,遂知陈州。时方置条例司,行新法,大率欲丰财而强兵。公因陛辞,极论其害,皆深言危语,曰:“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兵犹火也,不戢当自焚。若行新法不已,其极必有覆舟自焚之忧。”上雅敬公,不甚其言,曰:“能复少留乎?”

  公曰:“退即行矣。”上亦怅然。至陈,陕西方用兵,卒叛庆州,声摇关辅。京西漕檄捕盗官以兵会所属州,白刃满野,民大惶骇。公收其檄不行而奏之。上谓执政曰:“守臣不当学耶?临事乃见人。”诏京西兵各归其旧。吏方以苛察为能,小不中意,辄置司推治,一州至数狱,追逮数千里,死者甚众。公以事闻,诏立条约下诸路。时监司皆新进,趍时兴利,长史初不与闻。公曰:“吾衰矣,雅不能事,今归与以全吾志。”即力请留台而归。未几,复知陈州。暇日坐西轩,闻外板筑喧甚,曰:“民筑嘉应侯张太尉庙。”公曰:“巢贼乱天下,赵犨以孤城力战保此州,捍大患者也。此而不祀,张侯何为者哉?”命夷其庙,立赵侯祠佛舍中。未几,改南京,且命入觐,不待次,对前殿,曰:“先帝尝言卿不立友党。退朝掩关,终日无一客。”命坐赐茶。寻拜宣徽北院使、检校太尉、判应天府。公曰:“宣徽使非寄任不除,臣求乡郡自便而得之,恐启侥幸路!”

  上曰:“朕未之思。”改判青州,告免。延和殿赐坐,问:“祖宗御戎之策孰长?”公曰:“太祖不勤远略,如夏州李彛兴、灵武冯晖、河西折御卿,皆因其酋长,许以世袭,故边圉无事。董遵诲捍环州,郭进守西山,李汉超保关南,皆十余年,优其禄赐,宽其文法,而少遣兵。诸将财力丰而威令行,间谍精审,吏士用命,贼所入辄先知,并力御之,战无不克,故以十五万人而获百万之用。终太祖之世,边鄙不耸,天下安乐。及太宗平并州,欲遂取燕蓟,自是岁有契丹之虞,曹彬、刘廷谦、傅潜等数十战,各亡士卒十余万,又内徙李彛兴、冯晖之族。至继迁之变,三边皆扰,而朝廷始旰食矣。真宗之初,赵德明纳欵,及澶渊之克,遂与契丹盟,至今人不识兵革,可谓盛德大业。祖宗之事,大略如此,亦可以鉴矣。近岁边臣建开拓之议,皆行崄侥幸之人,欲以天下安危试之一掷,事成则身蒙其利,不成则陛下任其患,不可听也。”上曰:“庆历以来,卿知之乎?元昊初臣,何以待之?”公曰:“臣时为学士,誓诏封册,皆臣所草。”具言本末,上惊曰:“尔时已为学士,可谓旧德矣。”

  时契丹泛遣使萧禧来,上问:“敌意安在?”公曰:“敌自与中国通好,安于豢养,吏士骄堕,实不欲用兵。昔萧英、刘六符来,仁宗命二府置酒殿卢与语,英颇泄其情,六符变色目之,英归,竟以此得罪。今禧黠敌,愿如故事,令大臣与议,无屈帝尊,与敌交口。”上曰:“朕念庆历再和之后,中国不复为善后之备,故修戎事为应兵耳。”公曰:“应兵者,兵祸之巳成者也。消变于未成,善之善者也。”

  公每辞去,上辄迁延之,三易其期,遂诏公归院供职。萧至以河东疆事为辞,上复以问公,公曰:“嘉祐二年,敌使萧扈一言之,朝廷讨论之详矣。”命馆伴王洙诘之,扈不能对,录其条目,付扈以归,因以《洙藁》上之。禧当辞,偃蹇卧驿中不起,执政未知为言。公班次二府,因朝,谓枢密使吴充曰:“禧不即行,使主者曰致馈而勿问,且使边吏以其故檄敌中可也。”充启用其说,禧即日行,除中太一宫使。进对礼秩,凡皆与执政同。

  公在朝虽不任职,然多所建明。上数欲废易汴渠,公曰:“此祖宗建国之本,不可轻议。饷道一梗,兵安所仰食,则朝廷无措足之地矣。非老臣谁敢言此?”自王安石为政,始罢铜禁,奸民日销钱为器,边关海舶不复讥钱之出,故中国钱日耗,而西南北三虏皆山积。公极论其害,请诘问安石,举累朝之令典,所以保国便民者,一旦削而除之,其意安在?有星孛于轸,诏求直言。公上疏论所以致变之故,人为恐栗,圣上皆优容之。求去愈力,上曰:“卿在朝岂有所好恶者欤?何欲去之速也?”公曰:“臣平生未尝与人交恶,但欲归老耳。”上知不可留,乃以为宣徽南院使、检校太傅、判应天府。

  上曰:“朕初与韩绛共事,而卿论政不同。又欲除枢密使,而卿论兵复异。卿受先帝末命,卒无以副朕意乎?”因泫然泣下,赐带如尝任宰相者。高丽使过南京,长吏当送迎,公言:“臣班视二府,不可为陪臣屈。”诏独遣少尹。使者见公,恐栗不敢仰视。师征安南,公以谓举西北壮士健马弃之南方,其患有不可胜言者。若社稷之福,则老师费财,无功而还。因论交址气俗与诸夷不类,自建隆以来,吴昌文、丁部、黎桓、李公缊四易姓矣,皆以大校簒也。曰:“唐末五代藩镇倾夺之风,此可以计破者也。”遂条上九事,时习知蛮事者,皆服其精练。师还,如公言。

  新法既鬻坊埸河渡,司农又并祠庙鬻之。官既得钱,听民为贾区。庙中慢侮秽践,无所不至。公言:“宋,王业所基也,而以太王、阏伯封于商丘,以主大火,微子为宋始封,此二祠者,独不可免于鬻。”上震怒,批出曰:“慢神辱国,无甚于斯!”于是天下祠庙皆得不鬻。公自念将老,无以报上,论事益切。至于论兵起狱,尤为反复深言,曰:“老臣且死,见先帝地下,有以借口矣。”上为感动。至永乐之败,颇思其言。公请老不已,拜东太一宫使,使就第,章数十上,拜太子少师,以宣徽使致仕。官制行,罢宣徽院,独命公领使如旧。今上即位,执政辄罢公使,以太子太保致仕。

  元祐六年,诏复置宣徽使,乃命公复使南院。章四上,不拜,玺书嘉之。以其年十二月二日薨,享年八十五。

  讣闻,辍视朝二日,特赠司空,制服苑中,官其亲属五人。太皇太后对辅臣嗟叹其忠正,公遗令不请谥,尚书右丞苏辙为请,诏有司议谥曰“文定。”娶马氏,太常少卿绛之女,追封永嘉郡夫人。四子:邦彦,大理评事;邦直、邦杰,太常寺太祝,皆先公卒。恕,今为右朝散郎、通判应天府,信厚敦敏笃学,朝廷数欲用之,以公老不忍去左右,诏听之。三女:长适殿中丞蔡天申,次适右朝奉郎王巩,其季已嫁而复归。孙男四人:钦咨、钦亮、钦弼、钦宪。孙女三人,并幼。

  公晚自谓乐全居士,有乐全集四十卷,玉堂集二十卷,注仁宗乐书一卷。神宗尝赐亲扎曰:“卿文章典雅,焕然有三代之风,书之典雅,无以加焉,西汉所不及也。”所与交者,范仲淹、吴育、宋祁三人,皆敬惮之,曰:“不动如山,安道有焉。”晚与轼先大夫游,论古今治乱及一时人物,皆不谋而同。轼与弟辙以是皆得出入门下。

  轼尝论次其文曰:“孔北海志大而论高,功烈不见于世,然英隽豪杰之气,自为一时所宗。其论盛孝章、郗鸿豫书,慨然有烈丈夫之风。诸葛孔明不以文章自名,而开物成务之姿,综练名实之意,自见于言语。至出师表简而尽,直而不肆。大哉言乎!与伊训、说命相表里,非秦、汉以来以事君为说者所能至也。常恨二人之文不见其全,今公其庶几乎!”

  呜呼!士不以天下之重自任久矣。言语非不工也,政事文学非不敏且博也,然至于临大事,鲜不忘其故、失其守者,其器小也。公为布衣,则颀然已有公辅之望。自少出仕,至老而归,未尝以言徇物,以色假人。虽对人主,必问而后言。毁誉不动,得丧若一,真孔子所谓“大臣以道事君”者。世远道散,虽志士仁人,或少贬以求用。公独以迈往之气,行正大之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上不求合于人主,故虽贵而不用,用而不尽;下不求合于士大夫,故悦公者寡,不悦公者众。然至言天下伟人,则必以公为首。世以轼为知言。

  公始为谏官,荐刘夔、王质自代,皆即日擢用。及贝州军叛,上欲遣公出征,举明镐自代,即以为将,而贝州平。熙宁中,轼将往见公于陈,宰相曾公亮谓轼曰:“吾受知张公,所以至此者,公恩也。”轼以问公,公怅然久之,曰:“吾尝密荐公亮,人无知者,岂仁宗以语之乎?”轼以是知公虽不偶于世,而人主信之盖如此。

  公性与道合,得佛老之妙。属纩之日,凛然如平生。有星陨于北牖,及薨,赤气自寝而升,里人望惊焉。以七年八月九日庚申,葬于宋城县永安乡仁孝曲。

  其子恕使以王巩之《状》来求《铭》。

  铭曰:

  大道之行,士贵其身。维人求我,匪我求人。
  秦汉以来,士贱君肆。区区仆臣,以得为喜。
  功利之趋,谤毁是逃。我观其身,夏畦之劳。
  纷纭丛脞,千载一律。帝闵下俗,异人乃出。

  是生我公,龙章凤姿。翔于千仞,世挽留之。
  浩然直前,有碍则止。放为江河,汇为沼沚。
  穆穆三圣,如天如渊。前席惟谊,见黯必冠。
  岂不用公,道有不契。出其绪余,则已惊世。

  公之所能,我不敢知。乘云驭风,与汗漫期。
  噫天何时,复生此杰。我作铭诗,以诏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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