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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深神道碑


  ▼缙云伯胡公神道碑铭(宋濂)

  上天既革元命,皇帝定鼎金陵,遣大将下浙东诸郡,而婺、衢、处三州相继平。时当草昧之初,上思得智勇之才用之,于是处之胡公仲渊跃然而起,以自赴功名之会,入陪庙算,出镇乡邦,言听计从,宠遇无比。浙东之俊彦,攀龙鳞而附凤翼者,皆自公始。若公者,可谓卓荦不群之士矣。

  公讳深,仲渊其字也。系出汉安定。宋初有讳栋者,自润之丹阳迁处之龙泉,因家焉。栋生璠,璠生文虎,文虎生竦,竦生晟,晟生滂,滂生衢州录事参军松年,松年生乡贡进士应辰,应辰生温州乐清令㻑,㻑生江南西路兵马都监见大,则公之曾大父也。大父讳堂。父讳钰,仕元为征东行中书省左右司员外郎。母赵氏,生三子,公其长也。员外府君蚤岁宦游京师,公始十龄,而大母李夫人与母夫人相继亡。

  公侍大父,奉继母,抚幼弟,艰难刻厉,以自植立。未弱冠,走京师侍府君,适府君使高丽,复往候焉。居久之,府君弃捐馆舍,公崎岖万里,奉柩南还。舟行一日,泊大厓下,夜梦人语之曰:此厓且崩,宜急避。惊觉,趣移舟。俄倾,大雨至,厓果崩,声如万雷。既归葬于县北之围原,遂庐于墓左,悉取诸子百氏、天官地志、兵谋术数、医药卜筮、老释之书而研穷之,发为文辞,操笔可立就。

  当元之季,江淮俶扰,蔓延闽淛间,盗由建之浦城、松溪入龙泉。公叹曰:制水东地气白矣,祸将及。乃集乡兵,结寨于湖山。已而处州之民相挺为盗,江淛行中书省调万户舒穆噜公宜孙戍处州,辟公参谋军事,檄所隶诸县募壮士为军,浃日间得数千,引之屯竹口,下令贼中曰:尔皆良民也,因驱迫,故为乱,弃仗即仍良民耳。

  贼以公长者,其言不欺,尽毁旗械,肉袒请降。温州戌卒韩虎、陈安国杀主帅,据城叛,行省命宣慰使恩宁普公讨之。道由处州,与公语意合,帅府军事复辟公参谋之。公曰:温城叛者唯一二人耳。若破其城,玉石必俱焚,如平民何?遣辨士入城,说其党曰:韩虎等悖逆乱常,今王师四集,旦夕且攻,城虽金汤无不破者。若辈胡为与贼守,自取作虀粉耶?将军未忍即加兵,苟能去逆效顺,悉从原宥。或稔恶不悛,城一破,悔无及已。其党相向泣曰:吾属自度旦暮鬼耳。傥获复至,敢不唯命。乃杀韩虎等,以城降。温城濒海,民以鱼为业。时城闭者三月,民病甚。公请发粟赈之,驩呼之声,载于道路。宣慰欲列公功于朝,公辞。既而宣慰以行省参政总兵征鄱阳,复邀公俱行,戍无巨细悉属之。青田潘惟贤聚众为叛,龙泉长吏闻风遁去。贼遂焚县治。

  公之师曰王毅先生,与门弟子集义兵捣退,而里中恶少年疾其功,因害先生。公在鄱阳,驰而归,执害先生者尽歼之。缙云之黄邨,松阳之白岩,遂昌之大社,丽水之浮云、泉溪无赖之氓,咸为盗根,势蟠结不可御。行省丞相喀喇公承制以舒穆噜公为行枢密院判官,分院镇处州。既至,假公分院行军都士,统兵讨丽水,攻泉溪贼寨,拔之。未几,又平浮云、白岩,贼惧,遂乘降,缙云盗亦就平。乃移师攻遂昌,贼酋周天觉、方友元倾其精锐出迎敌。公望见笑曰:贼若坚守不出,未易即殄灭。今兹之来,岂非天授我乎?分部诸校,以正阵接战,以奇兵夹击之,别遣游军入山,搜其伏匿。比战,贼三面受击,辄大败,斩首数千级,生擒八百人,获方友元,枭之。乘胜直攻大社,周天觉降。复移兵讨青田,贼党金德安杀潘惟贤兄弟以降。

  先是,国兵取浙东,婺、衢既下,独处州为舒穆噜公所守,不降。岁己亥,今上皇帝遣佥枢密院事胡公大海由间道取处州,舒穆噜公出战,败北。大军入城,而分兵取属邑未附者。公时以假元帅统龙泉、庆元、松阳、遂昌四县兵,故闭关为拒守计。四县士民咸请于公,愿内附以全民命。旦曰:君治兵殆十年,勤劳至矣,而朝廷无一命之锡,国家负君,君何负于国哉?公知时事已去,乃解甲出见胡公,四县因不受兵。上素闻公名,召至南京,待以殊礼。

  居无何,擢中书左司员外郎。上日与公论天下事,公有言,未尝不称善也。遂诏公还处州,招集旧所部将校兵卒,以从征西。上既平江西,命公以亲军指挥守吉。浙东苖军为变,婺守将既被害,而处城亦为所据。上遣公复处州,比至,城已复。除公浙东行省左右司郎中,总制处州军民事。郛郭甫被兵,民物凋瘵,而山寇乘间窃发,人情未固。公随方招捕,凡首恶者即诛之。然犹虑戍兵之寡,日募之,获胜卒万余人,谂于众口:兵少不足御敌,师众又无以食之,奈何?

  众皆曰:养兵所以卫民,苟不为御备计,子女玉帛且不保,况于食乎?公乃因民之产,以权宜增赋之。沿海军素骄横,及是以复城有功,横益甚。公择其尤无良者斩之,众乃詟服。江西食东浙盐,而有司十分税一,贩者鲜至。公请以二十分收一,商贾遂通。城南枕大溪,浮桥之废已久,桥堤当水之冲,亦为所啮蚀几尽。公即上流比舟为梁,以济行者。州学敝坏,讲舍仅存,用以贮官粟,公撤而新之。荐新进士吴世昌为郡文学,以司教事。城中民庐多为戎士所据,混淆而处,公度闲旷之地,建营屋数十区,使别居之。缙云官田,其税额甚重,执役者恒私以粟代赏,公以新役入之田实其数,其害乃除。诸暨守将谢再兴叛,兵犯东阳,平章李公文忠击走之。公引兵为援,建议以为诸暨浙东藩障,若诸暨不守,则衢、处不支矣。

  乃度地去诸暨六十里,并五指岩新筑一城,不旬日而成,楼橹濠栅,靡不毕备。上闻诸暨叛,遣使来议别为城守计。暨至,城已完,上叹赏不已。其后浙西将李伯贞大举入寇,兵号二十万,至城下,城坚不可攻,败绩而去。上念公立城功,以名马赐之。青田之庐茨,地接闽徼,人素犷悍。叶仲贤恃其险屡叛,乘我师在外,复来寇。公怒,还军深入,擒其渠魁,少壮者皆籍为兵。二十年逋诛之盗,一旦就平。温州方明善攻我平阳,公出偏师复之,并复瑞安所侵地,而亲统正军攻温州。明善势蹙,与其仲父国玺议纳岁币,诏公还师。明善继以盐若干来进贡,上命处州易银以入内藏。

  上怒银色恶,责守令使偿。公曰:此吾过也,守令禄薄,何能偿?乃售龙泉田,以银九百两代输。公寻入觐,上欲晋公,且柄用之,以边事未辑,愿还守外。上时已即王位,乃擢王府参军,仍总制处州等翼。陛辞,上谕之曰:俟闽、浙尽平,当还汝中书矣。福建陈有定扰边,公奉命征之,遂取建之浦城,而崇安、建阳二县亦下,上赐以所乘骏马。建之守将阮德柔兵四万屯录江,实出我师后。公还兵击之,破其寨栅。有定大惧,帅锐卒亟围我营,公突陈与决战,马蹶,因被执。有定既得公,颇礼遇之。公具道天子仁圣,四海归心,群雄乐为之用,且援窦融归汉事撼之。有定初无杀公意,会元使至,督迫之,遂遇害于福州,实岁己巳之春也,享年五十有三。

  上痛悼不已,命使者即其家祭之。复诏中书议加恤典,追封缙云郡伯。有爵而无阶官职勋者,有司之制未备也。公天资颖拔,智识绝伦,艺术弗学弗已,学之则无不精。性倜傥,好施予,贤士有贫乏,倾橐以周之,弗吝也。其守乡郡凡五载,驭众一以宽厚。用兵十余年,未尝妄戮一人,恩惠在人甚多。故其殁也,闻者莫不流涕,乡人为立祠宇祀之。

  公元配同乡项氏。二子:长曰桢,宣武将军,佥处州卫指挥使司事;次曰枢。继室滁阳杨氏。

  公既殁之二年,桢等乃刻木为象,具衣冠以葬,实祔于围源之左。葬已,来征濂为之文。

  昔濂侍上于白虎殿,忽顾问曰:胡深何如人?濂对曰:文武才也。上曰:诚如卿言,浙东一阵,朕方赖之。则上所以倚公者至矣。然公亦知宸眷之深,而无以图报,尝谓人曰:区区承诏镇处城,皇灵覆冒,幸已宁谧,誓将挈全闽之地,以图展犬马之微衷。奈何功业未就而死及之,其非命也夫!濂辱交公者五六《春秋》,见公酒酣耳热,指挥三军,而雄姿奋扬不可遏。及与缙绅之流论文评诗,则欿然布衣书生也。

  濂未尝不服其勇而爱其谦。今公不可作矣,敢用备著公之事,揭诸墓门,以告世之知公者。《铭》曰:

  洸洸胡公,万人之英。一剑横空,莫之敢撄。
  浙河之东,地气尽白。此为兵征,见于龟荚。
  尔众荷戈,来入我堡。寘尔枕席,拔尔水火。
  公师如风,鼠寇如云。一鼓之余,散为埃尘。

  节钺出镇,涉历三年。将鼔不惊,鸡犬晏然。
  虽登叛人,陷我诸暨。公迁其城,寇至辄败。
  皇用嘉锡,使车络绎。天闲龙马,于公弗惜。
  公感主知,酣歌慨慷。誓提入闽,以归职方。

  旄纛所届,势如破竹。天未厌乱,三军夜哭。
  公材孔多,公志弗阿。月出如赭,公命奈何。
  丈夫之泽,流于异方。孰能行之,父母之邦。
  匿公之临,十里枯骴。公虽止斯,庶亦无愧。

  庙堂有严,肖像其中。精灵翕然,上与天通。
  括苍之山,其翠欲滴。公名配之,有永无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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