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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却礼物教士见机 毁生祠太尊受窘(2)


  师爷听了不解。首县道:“老夫子!枉负你十年读律,书办可以戴得顶戴的,叫他们一齐穿了天青褂子,戴了顶子,还怕他不来吗?至于脱靴一事,就叫他们衙役们来做。这样遮人耳目的事,也还容易。倒是要找一位孝廉公,或者进士公,做这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却不易得。兄弟在这里几年,此地的文风也着实领教过。时文尚且有限,如何能做古文?兄弟虽不才,也是个两榜出身,然而如今功夫也荒疏了,提起笔来,意思虽有,无奈做来做去,总不合意。否则,这个差使,兄弟一定毛遂自荐,省得太尊另外寻人。至于本地的两位举人进士,我看也算了罢,大约做起时文来,还能套篇把汪柳门的调头八韵诗,不至于失黏。再靠着祖宗功德,被他中个举人进士,已算难得,还好责备求全吗?倒是秀才当中,很有几个好的,可惜太尊把他们当作坏人,如今入了洋教,吃了外国饭,跟了外国人一齐,不晓得到那里去了。早知如此,当初很应该照应照应他们。到了今日找他们做篇把碑文,他们还有不出力的吗?”

  师爷道:“这些话都不必题了。我看你衙门里的书启老夫子,他的笔墨倒还讲究,太尊题起,常常夸奖他的。说他做的四六信,没有人做得过。干支对干支,卦名对卦名,难为他写得出。我想请教他去做一篇,再由阁下替他斟酌斟酌,这桩事情不就交了卷么?”

  首县道:“太尊说的是古文,古文一定是散作,人人都说散体容易整体难,我说则不然。太尊如要整体,倒好叫他费上两天工夫做一篇看;再不然,旧尺牍上现成句子,抄上几十联,也可以敷衍搪塞。倘要散体,他却无此本领。”

  师爷道:“何以散体倒难?”

  首县道:“你看一科闱墨刻了出来,譬如一百篇文章,倒有九十九篇是整的,只有一两篇是散的。散体文章中举人如此之难,所以兄弟晓得这散体东西是不大好做的,这是读书数十年悟出来的。所以兄弟一听你老夫子,题到古文两字,兄弟就不敢接嘴。”

  师爷道:“这个,太尊也不过说说罢了。据我看来,还是做四六的出色。太尊只要做成功一篇德政碑的碑文就是了,还管他整体、散体吗?”

  首县道:“既然如此,我就回去叫我们那位书启老夫子,做一篇来试试看。”

  师爷道:“如此,费心了!”说罢,彼此别去。

  师爷果然听了首县的话,交出钱来,找了裁缝,把伞做好,同门上商量,找到两个从前受过大人恩惠的书办,叫他二人出头,约会齐了众书办,到这一天一齐顶帽袍套,进来送伞。是日,傅知府同他们敷衍了一番,也未识破,就是识破,要顾自己的面子,也就不肯说了。首县回去,果然找书启老夫子拟了一篇德政碑文,全体四六,十成中倒有九成是尺牍上的话头。

  幸喜声调铿锵,平仄不错,念起来也还顺口,对仗亦尚工整。

  傅知府见了,异常称赞,连说:“费心得很!”

  还说将来贵书启老夫子的文集当中,有了这篇文字,流传不朽,彼此都有光辉的。看罢,便叫书禀门上照誊五份,一份交给首县,叫他选雇石工,立碑刻字,余四分,预备带回省城,好呈给藩、臬、道诸位大人过目。分派已定,便择定动身日期。等到临走的那一天,预叫自己旧门稿把那受过恩惠的差役派了两名,嘱咐他们在城门底下,预备替大人脱靴。向来清官去任,百姓留靴,应得百姓拿出钱来先买一副新靴,预备替换。这两个差身虽然受过大人的恩惠,肯替他留靴,然而要他们拿出钱来,再买一双新靴,却是做不到。所以这买靴的钱,还是大人自己的钱,由师爷发下来的。

  这日傅知府有意卖弄,从衙门里摆了全副执事,轿子前头,什么万民伞、德政碑,摆了半条街,全是自己心痛的钱买得来的。事到其间,要顾面子,也就说不得了。其时两旁观看的人,却也不少,有的指指点点,有的说说笑笑,还有几个挺胸凸肚、咬牙切齿骂的,傅知府宽洪大量,装做不知,概不计较。一霎时走到书院跟前,只见山长率领着几个老考头等的生童,在那里候送。

  傅知府下轿进去,寒喧了几句,山长定要把盏。博知府不肯,众生童磕头下去。傅知府还过礼,后叫管家每人奉送白折扇一把,上头写看一首七言八句的留别诗。众人接过,一齐用两只手捧着,这都是他老人家预先叫西席老夫子替他做好、写好,如今竟装作自己门面了。正在谦让的时候,忽听门外一片声喧,刚要叫人出去查问,已经有人来报,说是大人生祠上的一块匾,同着长生禄位,被一班流氓打了个粉碎,还说要把大人的牌位丢在茅厕坑里。傅知府听了,面孔失色,做声不得。山长道:“那有此事?问流氓正在那里,书院重地,胆敢结党横行,真正没有王法了!”

  一面说,一面走出来,一看只见一大班人正在那里捋臂挥拳,指手画脚的大骂昏官、赃官不了。内中有两个认得的,是屡屡月课考在三等,见了山长眼睛里出火,想要上来打他。幸亏山长见机,一声不响,缩了进去,对傅知府道:“大公祖!你请在这里头略坐一坐,外头去不得,怕碰在乱头上,吃他们眼前亏,是犯不着的。”

  傅知府道:“谅他几个生童,有多大的本领,敢毁本府的祠宇!”

  说着硬要亲自出去,呵叱他们。幸亏被山长一把拉住,没有放他出去。你道这班打生祠的是什么人?就是傅知府上次捉拿的一班秀才的好友。然其中也有真来报仇的,也有来打抱不平的,因此愈聚愈众,一霎时竟聚了好几百人。后来幸亏首县到来,好容易把个太尊保护了出去,从小路抄到城门。正待举行留靴大典,不提防旁边走出多少人,不问皂白,一拥而上,不但靴子留不成,而且傅知府的帽子,亦被众人挤掉。靴子刚脱掉一只,尚未穿上,被人冲散,只得穿了袜子,一高一低的,在人从中挤来挤去。幸而顶帽不戴,人家瞧不出他是知府,所以未曾被人殴打。然而顷刻之间,轿子也打毁了,执事也冲散了,万民伞亦折掉了,德政牌亦摔劈了。

  傅太守好容易找到一个二爷,由这二爷搀着他寻到一个小户人家躲了半天,要等外面风声渐定,方敢出头,你道这班人又是谁?就是那班闹捐局的人,上次未曾打得爽快,所以今番打听得博知府动身,要在城门经过,还要在此留靴,所以凑在这个档口,打他一个不亦乐乎。毕竟来的卤莽,傅知府仍未打到被他漏网脱逃而去,后来又幸亏营里、县里一齐赶到,一面将众人弹压,一面又替太尊预备轿子。但是,找了半天,不知太尊被众人弄到那里去了!

  首县心上甚是着急,设或被众人戕害了性命,那却不了。立刻传地保率领衙役,挨户去寻,后来好容易从一个小户人家找到。地保跪在地下磕头说道:“我的大人!真把小的找苦了!快请大人出去,首县大老爷候着呢。”

  傅知府还当是一班闹事的人,要哄他出去打,他抵死不敢出去,只是索索的抖。幸亏地保一找到的时候,早已打发人送信给县大老爷,县大老爷相离不远,得信之后,赶了前来。傅知府一见,方才把心放下,大着胆子出来。首县说了一声:“大人受惊!”

  博知府不及回言,先骂办差的欺负我,已经交卸,没有势力的人,随我被百姓打死了,他们也不上来拉一把,真正混账王八蛋!首县听他骂人,也不便说什么。叫人打过轿子,让他坐好。营里又派了十六名营兵,一个哨官,围着轿子,保护他出境而去。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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