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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郑玉姬(3)


  隽生曰:“既获展觌花容,已解满怀郁结。但鄙人之意,愿作轻罗以着细腰,愿为明镜而分娇面。窃不自揣,欲效蛱蝶鸳鸯之耦,未识卿卿亦肯见许乎?”

  玉姬低首不答,但微微含笑而已。既而邀至中堂,就席斟玉液于琼卮,焚异香于宝鼎。八珍毕具,筝管横陈。玉姬娇喉婉转,徐徐低唱。媚卿按板,时以玉萧和曲。

  将到半酣,复以果榼设于卧房,使与玉姬对酌。隽生乃抱置膝上,止以一杯合饮,而腻亲云鬓,香接唇脂。俄而月上半窗,银烛再换。则已兰汤具沐,绣被熏香,而侍婢连催,即赴行云之梦矣。

  次日晓妆毕后,拂拭罗襦,先向佛前展礼,则见正南庑下,供奉大士像一幅,而左右粉壁黏贴诗笺,乃玉姬所作《咏怀》并《秋恨诗》。一律楷书端劲,亦即玉姬亲笔也。其《咏怀》云:

  悔杀当年误落尘,近来清梦佛为亲。
  药王有意偏怜我,神女无心惜晓春。
  云散珠帘聊伴月,花窥绮席倦依人。
  舞衣纨扇多抛却,欲侣山头姑射神。

  又观其《秋恨》云:

  晚妆初理鬓蓬松,徙倚瑶阶迟便鸿。
  幽怨直随云雾合,泪珠时逐露华蒙。
  孤身欲避将圆月,病骨难禁落叶风。
  此夜凄凉人不见,倚栏吹入笛声中。

  隽生曰:“细观佳什,卿卿将欲参景中之禅,而以香台作伴耶。窃恐才貌两艳,人间所膻。风流绮障,岂能解脱。”

  玉姬曰:“妾因命薄,堕落风尘。虽以金缕为衣,玉浆作馔,而非性之所乐也。故特乞怜于大士慈悲,速为超拔耳。”

  隽生揣其意诚,乃于箧中取出百谷寸楮以付。玉姬启而视之,其书曰:

  江头别后,便作山水间人。峭帆挂风,随流而去。但遇幽邃之处,即命暂憩,忽不觉其身在杨羡之张公洞边也。于时明月在窗,苹末风起。而江畔李花清淡,彷佛如见玉卿面孔。恨无长房缩地法,即接幽谈,徒令王生扣舷长息耳。

  临别云云,时刻在念。岂料于无意中,邂逅隽生吕子,才情双丽,诚佳公子也。即以卿卿为托,渠便首肯,不日渡江相访。谅卿胸藏犀火,自能识鉴,毋俟予之谆谆细赘也。但事关终身,亟宜斟酌,若使异时‘门前冷落车马稀’,则王生虽有茅山道王药,亦无能为尔再驻朱颜。唯卿念之,一笑。”

  玉姬看毕,连声叹息曰:“王君用情若此,真侠丈夫也。但郎来时,何不即以此书付过,而迟至今日耶?”

  隽生曰:“药师既负奇姿,红拂岂无慧眼,又何俟王生一函哉。但侬非荡子,岂恋青楼;卿若能如沾泥柳絮,不复随风。我便以金屋藏娇,愿言偕老,未识卿卿亦肯属意于斯乎?”

  玉姬泣下沾衣,低低对曰:“朝歌夜舞,送故迎新,岂妾之意哉!妾之矢志从良,已非一日。顾有情者,未必有才;有才者,未必有貌。所以蹉跎岁月,莫既斯怀。今郎以艺苑名儒,吴江望族,既不惜青云之步,下践平康;岂独无爱才之心,托侍巾栉。唯郎一决,即赐幽盟。”

  遂携手步出阶除,叩苍设誓,引喻山河,指诚日月。

  岂料婉娈相得,荏苒半年,媚卿之意渐衰,橐中之金已尽。

  一夕灯下,玉姬泣谓隽生曰:“郎之家事果系温饱,何不亟为裁决,谋妾而归。奚乃逗遛于此,迟迟不果,致使囊囊垂空,吾母渐生厌薄,事或不谐,为之奈何?”

  隽生笑曰:“吾意岂不如此,但甫至汝家,即发此举,讵惟尔母不肯允服,我亦难于启齿。今既迟留数月,箧中三百余金业已费尽矣。然后徐以此事恳之,纵使尔母万分不允,谅亦无辞可以拒我。况尔母之有卿,犹至宝也。我若挥金骤举,彼必索至千万,使我何以应之。今既见我囊箧萧然,家远途穷,莫能措贷,则心轻索而谬相侮弄。我乃就其意以图成,将不易于反掌耶。”

  于是微露其款曲,媚卿绝无允意。及言之至再,始曰:“若欲玉儿,必以三百金偿我,然须五日之内,否则决不谐也。”

  盖媚卿果以隽生资斧已竭,谅五日间决难措备,故以此言戏之。

  玉姬亦踌躇叹息曰:“事不谐矣!”隽生笑曰:“畴昔曾对卿言,果尔不出所料。岂知本郡刺史李公,予叔中石公之同年也。余幼时曾获一面,今当投刺往谒,而托以他事告贷。料公谊难却,我则指日可以妥就,卿何虑焉。”

  遂持柬往拜,李公欣然留入内衙。隽生曰:“侄以家叔宦晋,往候而归。岂意中途被寇,仆马丧尽,故虽毕诚晋谒,实欲称贷于年伯。俟抵舍之后,即当璧上。”

  公笑曰:“郎君心事,老夫知之已久。何必谬言省叔被难,将无闻萧于二十四桥,而为五人作缠头之费耶!”

  隽生赧然曰:“年伯何自而知之?”公曰:“昨王百谷先生曾有书来,备云贤侄有此佳遇,嘱托老夫相助,但不知应费几何?”曰:“三百足矣。”公即移徼江都县,支取俸银,以贷隽生。

  媚卿哭曰:“妾以一生心力,教会玉儿歌舞。虽三千金,我亦不允,况此三百乎?”

  正在推阻未决,忽值李公回拜,媚卿伏地恳求,公叱曰:“三百之数,出自尔口,何得悔赖?况才子佳人,正应作配,汝岂能挽冰质而就之泥途耶!”

  既而玉姬将别,媚卿复牵衣而哭曰:“汝何忍心即去,独不念我数载之情乎?”

  玉姬曰:“蒙尔抚诲之恩,岂不知感。但自三年以来,所得已有二千余金,亦足以偿汝之德矣!况汝尚有琼姊作伴,又何必絮絮为?”遂不顾而行。

  至苏,往谢百谷,百谷笑曰:“我当日许子必作黄衫客,今果如何?异日贤夫妇唱和佳章,幸勿吝时时惠我。”

  玉姬亦笑曰:“感诵明德,尚当焚香虔祝,奚啻笔墨可以裁谢耶!”

  其后隽生以拔贡进京,选授教谕,历仕至潮阳通判,与玉姬同卒于官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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