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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陷罗网同窗急难(1)


  诗曰:

  世风虽日下,友道未全非。
  会社须同志,谈文自合机。
  性情兰共馥,肝胆雪交飞。
  试看扶危处,谁言管鲍稀。

  却说钱生心恋友梅,问计于郑心如。心如道:“子所虑者,惟在老夫人拘管太严。然而内外各别,易为掩蔽。只说以虎丘肄业为名,请于尊堂,倘或不允,子又说之道:‘在家读书,不如到虎丘去,其便有三:在家不无闲事缠扰,到彼山房闲寂,则性静心专,其便一;在家宾客往来,难以峻拒,到彼则离城路远,不致俗家相扰,其便二;在家孤陋寡闻,学问安有进益?若到彼则与同社商论经史,彼此磨砺,其便三。’如此委曲细陈,则尊堂必然首肯,然后觅一心腹之仆,叫他随去。”

  郑心如说到此处,便呵呵大笑道:“那时节悉凭贤弟眠花卧柳,累月经时,又何患老夫人之罪责哉?”

  钱生道:“先生之言良是,但恐社友来访,说出不在虎丘,又怎么处?”

  心如道:“此亦甚易,君家管门钱老,做人小心可托。贤弟只须以心曲告之,令他善言回复,便不致漏泄了。”

  钱生听说,不觉满心欢喜,遂留了酒饭,心如自作别而去。

  到了明日,悄然备下花纱二匹,玉簪一枝,金扇二把,并取金笺一方,写书以答友梅。书道:

  记得前夜与卿相会,恍若临月窟而觏嫦娥,笑语生芬,鬓鬟流艳,使人尘心顿祛,而不觉沾沾色喜。想卿乃是阆苑仙姝,自合仙郎作匹,何独眷眷于侬,即以终身许委。卿真有情哉。惜乎!鄙人未获金屋贮卿耳!归来兰麝之香,犹满于衣袂。念及灯下娇波,帐中巧笑,每夜梦魂栩栩,又未尝不绕卿床褥也。日昨捧接瑶笺,兼获佳什,真字挟飞霞,句含芳芷,展玩未终,鹊脑愈深矣。想在望前,即图面晤,以罄种种。惟卿加餐自爱,弗致花容憔悴为悻尔。外具色绡二端,玉簪一枝,画扇二柄,物虽轻渺,而意实殷殷,惟卿一笑而留。佩爱不浅。并踵韵奉答,以伸鄙私:

  见说伤心不为春,因侬憔悴更怜君。
  孰知寂寞书窗下,我已相思有十分。

  钱生写讫,实时缄封,暗着紫箫送去。随即向魏夫人说知,要到虎丘读书,委曲备言社友相拉的缘故,魏夫人果然依允。只有秋烟姐闻知,心中怏怏,又不敢阻却。钱生又对管门的钱贞说明心事,嘱他善于回复,并要瞒着夫人。那钱贞只要奉承主人欢喜,又有何不肯。过了两日,钱生便令 紫箫收拾书箱行李,并唤钱贞之子钱吉跟随,又令紫箫约会了郑业师。话休繁絮。

  且说那郑心如晓得事已妥当,一日走到赵家,向赵月儿备说钱公子家私巨万,况年少不谙世事,可以哄骗,“汝等只管设计需索,我在中间吹嘘,倘哄得银两,十分之中,我要三分。”

  赵月儿听说,不胜欢喜,连声应诺。这正是小人局套,不必细谈。且说赵友梅自接了钱生的回书便悬悬相望。一日晓妆初毕,只听得窗外鹊声喳噪,友梅暗暗祝道:“喜鹊喜鹊,倘我与钱郎果有姻缘之分,你便连叫三声。”

  那鹊儿果然不多不少,叫了三声,即便飞去。友梅心中,十分欣悦,正要换一件玄色罗衫,忽闻侍儿报说:“钱相公来了!”

  友梅慌忙出迎。相见方毕,恰值郑心如亦到,心如料想,二人要说句衷肠话,便捧了一杯茶,自到庭中,看玩金鱼。生与友梅,果然卿卿哝哝,把那衷曲细谈。时已午后,赵鸨速忙整治酒肴款待。郑心如西向而坐,生与友梅,并肩东向而坐。赵月儿打横相陪。四人笑语谐谑,直饮至更阑,方才席散。是夜旬有三日也,月色溶溶,幽辉半床,二人解衣就榻,行云雨之情,更深于曩夕。一则得谐前约,不觉芳兴之甚浓;一则幸续新欢,自然眷怀之愈炽。譬如鸾凤之倒颠,雎鸠之戏狎,鬓云腻枕,香汗沁衾,缠绵彻夜,喜可知也。

  既而天晓,起来栉沐。友梅先为钱生挽发,整好巾帻,然后解开云窝,照镜梳椋。钱生亲为刷鬓,又以黛螺画了那纤纤的翠眉。梳妆已毕,遂并着香肩,坐于碧纱窗下。忽见蔷薇架上,飞来两个鹊儿,连声噪响,钱生戏以青梅抛去。友梅急止之道:“此灵鹊也。”

  即以昨日暗卜之事相告。钱生道:“灵鹊虽能报喜,然今日得与卿卿相会者,乃郑先生之力也。”

  友梅道:“君以尊师为何如人?”

  钱生道:“笃实君子也。”

  友梅摇首道:“不谓君相与甚久,尚未知其品行,以为小人则然。以为君子,则妾未之信也。”

  生愕然惊问其故。友梅乃以郑心如向鸨母所云,为生述之。钱生性极躁直,一闻其言,便即怏怏在心。

  自此,郑心如来,相待之礼比前疏简。每有事用,友梅开口,无不依允;若心如在旁赞劝,便坚执不从。然心如亦未知生之罪己也。

  过了数日,钱生买得花罗数端,心如极口赞妙,意欲秋风一匹,而钱生佯为不知。又一日,要买龙泉饼,连呼钱吉,而钱吉他往,心如道:“何不便差紫箫?”

  生道:“他年少不谙世事,只恐被人哄骗。”

  心如默然久之,自思此言,必有来历,然别无他人,意必友梅所谮,心中愤愤,便欲寻计中伤。自后留在心上,冷眼看生待他何如,但觉语言动静,种种俱有嫉憎之意,遂勃然大怒道:“畜生无礼,我必有以报之!”

  不料钱生合当有事,那一日忽值裴公子来访友梅,正是:

  情疏能取怨,乐极却生悲。

  那裴公子是谁?是现任兵部尚书裴汝恒之子裴玄,其年天启丙寅,正值东厂太监魏忠贤盗弄国柄,当时朝绅党附为奸者亦难枚举。内中单表两上,一个是金陵人氏姓王,号叫梅川,与钱中丞乡会俱是同年,现任太常寺少卿,因丁母忧未曾起服;一个苏州人氏,就是大司马裴妆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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