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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赵员外重修文殊院 鲁智深大闹五台山(2)


  真长老便唤首座、维那,商议剃度这人,分付监寺、都寺,安排斋食。只见首座与众僧自去商议道:“这个人不似出家的模样,一双眼却恁凶险。”众僧道:“知客,你去邀请客人坐地,我们与长老计较。”知客出来,请赵员外鲁达到客馆里坐地。首座众僧禀长老说道:“却才这个要出家的人,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不可剃度他,恐久后累及山门。”长老道:“他是赵员外檀越的兄弟,如何撇得他的面皮?你等众人且休疑心,待我看一看。”焚起一炷信香,长老上禅椅,盘膝而坐,口诵咒语,入定去了。一炷香过,却好回来,对众僧说道:“只顾剃度他。此人上应天星,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汝等皆不及他。可记吾言,勿得推阻。”首座道:“长老只是护短,我等只得从他。不谏不是,谏他不从,便了。”

  长老叫备斋食,请赵员外等方丈会斋。斋罢,监寺打了单帐。赵员外取出银两,教人买办物料。一面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一两日都已完备。长老选了吉日良时,教呜钟击鼓,就法堂内会集大众。整整齐齐,五六百僧人,尽披袈裟,都到法座下合掌作礼,分作两班。赵员外取出银锭、表礼、信香,向法座前礼拜了。表白宣疏已罢,行童引鲁达到法座下。维那教鲁达除了巾帻,把头发分做九路绾了,㨄揲起来。净发人先把一周遭都剃了,却待剃髭须,鲁达道:“留了这些儿还洒家也好。”众僧忍笑不住。

  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长老又赐法衣袈裟,教智深穿了。监寺引上法座前,长老用手与他摩顶受记道:“一要皈依佛性,二要归奉正法,三要归敬师友,此是三归。五戒者:一不要杀生,二不要偷盗,三不要邪淫,四不要贪酒,五不要妄语。”智深不晓得禅宗答应能否两字,却便道:“洒家记得。”众僧都笑。

  受记已罢,赵员外请众僧到云堂里坐下,焚香设斋供献。大小职事僧人,各有上贺礼物。都寺引鲁智深参拜了众师兄师弟,又引去僧堂背后丛林里选佛场坐地。当夜无事。

  次日赵员外要回,告辞长老,留连不住,早斋已罢,并众僧都送出山门。赵员外合掌道:“长老在上,众师父在此,凡事慈悲。小弟智深,乃是愚卤直人,早晚礼数不到,言语冒渎,误犯清规,万望觑赵某薄面,恕免恕免。”长老道:“员外放心,老僧自慢慢地教他念经、诵咒、办道、参禅。”员外道:“日后自得报答。”人丛里唤智深到松树下,低低分付道:“贤弟,你从今日难比往常,凡事自宜省戒,切不可托大。倘有不然,难以相见,保重保重。早晚衣服,我自使人送来。”智深道:“不索哥哥说,洒家都依了。”当时赵员外相辞长老,再别了众人上轿;引了庄客,拖了一乘空轿,取了盒子,下山回家去了。当下长老自引了众僧回寺。

  话说鲁智深回到丛林选佛场中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推他起来,说道:“使不得。既要出家,如何不学坐禅?”智深道:“洒家自睡,干你甚事?”禅和子道:“善哉!”智深裸袖道:“团鱼洒家也吃,甚么‘善哉’?”禅和子道:“却是苦也!”智深便道:“团鱼大腹,又肥甜了,好吃,那得‘苦也’。”上下肩禅和子都不采他,由他自睡了。

  次日,要去对长老说知智深如此无礼。首座劝道:“长老说道:‘他后来正果非凡,’我等皆不及他,只是护短。你们且没奈何,休与他一般见识。”禅和子自去了。智深见没人说他,每到晚便放翻身体,横罗十字,倒在禅床上睡,夜间鼻如雷响;要起来净手,大惊小怪,只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都是。侍者禀长老说:“智深好生无礼,全没些个出家人体面。丛林中如何安着得此等之人?”长老喝道:“胡说!且看檀越之面,后来必改。”自此无人敢说。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项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付担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唱着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洒家和你耍甚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

  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匾担,只一脚,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两大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只说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搧着两个膀子上山来。但见:

  头重脚轻,眼红面赤;前合后仰,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上山来,似当风之鹤;摆摆摇摇回寺去,如出水之蛇。指定天宫,叫骂天蓬元帅;踏开地府,要拿催命判官。裸形赤体醉魔君,放火杀人花和尚。

  鲁达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蓖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的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蓖,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山去,饶你几下竹蓖。”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蓖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侧,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攧入寺里来。

  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上。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

  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俺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里容得这个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啰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无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冤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来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

  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

  昔有一名贤,走笔作一篇口号,单说那酒。端的做得好!道是:

  从来过恶皆归酒,我有一言为世剖。
  地水火风合成人,面曲米水和醇酎。
  酒在瓶中寂不波,人未酣时若无口。
  谁说孩提即醉翁,未闻食糯颠如狗。
  如何三杯放手倾,遂令四大不自有!
  几人涓滴不能尝,几人一饮三百斗。
  亦有醒眼是狂徒,亦有酕醄神不谬。
  酒中贤圣得人传,人负邦家因酒覆。

  解嘲破惑有常言,“酒不醉人人醉酒。”

  但凡饮酒,不可尽欢,常言:“酒能成事,酒能败事。”便是小胆的吃了,也胡乱做了大胆,何况性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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