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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回 马谡拒谏失街亭 武侯弹琴退仲达(1)


  【前回方写孟达不听孔明之言而失上庸,此回便接写马谡不听孔明之言而失街亭。上庸失而使孔明无进取之望,街亭失而几使孔明无退足之处矣。何也?无街亭则阳平关危,阳平关危则不惟进无所得,而且退有所失也。未失者且忧其失,而既得者安能保其得?于是南安不得不弃,安定不得不损,天水不得不委,箕谷之兵不得不撤,西城之饷不得不收。遂令向之擒夏侯、斩崔谅、杀杨陵、取上邽、袭冀县、骂王朗、破曹真者,其功都付之乌有。悲夫!

  兵家胜败之故,有异而同者,有同而异者。徐晃拒王平之谏,而背水以为阵;马谡拒王平之谏,而依山以为营:水与山异,而必败之势则同也。黄忠屯兵于山,而能斩夏侯渊;马谡屯兵于山,而不能退司马懿:山与山同,而一胜一败之势则异也。马谡之所以败者,因熟记兵法之成语于胸中,不过曰“凭高视下,势如劈竹”耳。孰知坐论则是,起行则非,读书虽多,致用则误,岂不重可叹哉!故善用人者不以言,善用兵者不在书。

  请守街亭之马谡,即献计平蛮之马谡也,又即反间司马懿之马谡也。何以前则智而后则愚?曰:此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试以前二事论之:其策南人,则其言果效;其策司马,则其言始效而不终效。岂非天方授魏,天方启晋,而人实不能与天争乎?故知一效一不尽效之故。而街亭之失,不必为马谡咎,更不必为用马谡者咎。

  此回乃司马懿初与孔明对垒之时也。而孔明利在战,司马懿利在不战。夏侯楙、曹真皆以战而败,司马懿则欲以不战而胜。其守郿城、箕谷者,所以遏孔明之前,而使不得进也;其取街亭、列柳城者,所以截孔明之后,而可使不得不退也。使不得不退,而懿于是乎可以不战矣。非不欲战,实不敢战,畏蜀如虎,盖自此日而已然云。

  唯小心人不做大胆事,亦唯小心人能做大胆事。魏延欲出子午谷,而孔明以为危计,是小心者惟孔明也。坐守空城,只以二十军士扫门,而退司马懿十五万之众,是大胆者亦惟孔明也。孔明若非小心于平日,必不敢大胆于一时。仲达不疑其大胆于一时,正为信其小心于平日耳。

  为将之道,不独进兵难,退兵亦难。能进兵是十分本事,能退兵亦是十分本事。当不得不退之时,而又当必不可退之势,进将被擒,退亦受执,于此而权略不足以济之,欲全师而退,难矣!试观孔明焚香操琴,以不退为退;子龙设伏斩将,又能以退为进。蜀中有如此之相,如此之将,而卒不能克复中原。呜呼!天不祚汉耳,岂战之罪哉!

  自九十二回至此,叙武侯第一次伐魏之事。而始之以赵云,终之以赵云者,冲锋陷阵唯子龙,子龙为功首也;班师整旅,亦唯子龙为首功也。以连斩五将始,以杀一将释一将终。觉长阪之英雄如昨,汉水之胆智犹新,务自伸其讨魏报汉之志,真不愧先主之旧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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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魏主曹睿令张郃为先锋,与司马懿一同征进;一面令辛毗、孙礼二人领兵五万,往助曹真。二人奉诏而去。

  且说司马懿引二十万军出关下寨,请先锋张郃至帐下曰:“诸葛亮生平谨慎,未敢造次行事。若吾用兵,先从子午谷径取长安,早得多时矣。〔魏延之计早为司马懿所料。〕

  他非无谋,但恐有失,不肯弄险。〔孔明不用魏延之计,反为司马懿所料。〕

  今必出军斜谷,来取郿城。若取郿城,必分兵两路,一军取箕谷矣。〔因祁山算出郿城一路,因郿城又算出箕谷一路。〕

  吾已发檄文令子丹拒守郿城,若兵来不可出战;〔此一路是不战。〕

  令孙礼、辛毗截住箕谷道口,若兵来则出奇兵击之。”〔此一路是战。○以上曹真一枝兵,孙礼、辛毗一枝兵,皆在司马懿口中叙出。省笔之法。〕

  郃曰:“今将军当于何处进兵?”

  懿曰:“吾素知秦岭之西,有一条路,地名街亭;傍有一城,名列柳城:此二处皆是汉中咽喉。〔前算出两路,今又算出两路。〕

  诸葛亮欺子丹无备,定从此进。吾与汝径取街亭,〔两路原只重在一路。〕

  望阳平关不远矣。亮若知吾断其街亭要路,绝其粮道,则陇西一境不能安守,必然连夜奔回汉中去也。彼若回动,吾提兵于小路击之,可得全胜;〔料孔明必出于此,是正说。〕

  若不归时,吾却将诸处小路,尽皆垒断,俱以兵守之。一月无粮,蜀兵皆饿死,亮必被吾擒矣。”〔料孔明必不出于此,此是反说。〕

  张郃大悟,拜伏于地曰:“都督神算也!”

  懿曰:“虽然如此,诸葛亮不比孟达。将军为先锋,不可轻进。当传与诸将:循山西路,远远哨探。如无伏兵,方可前进。若是怠忽,必中诸葛亮之计。”〔亦以小心对小心。〕

  张郃受计引军而行。

  却说孔明在祁山寨中,忽报新城探细人来到。孔明急唤入问之。细作告曰:“司马懿倍道而行,八日已到新城,孟达措手不及;又被申耽、申仪、李辅、邓贤为内应,孟达被乱军所杀。今司马懿撤兵到长安,见了魏主,同张郃引兵出关,来拒我师也。”〔櫽括不烦。〕

  孔明大惊曰:“孟达作事不密,死固当然。今司马懿出关,必取街亭,断吾咽喉之路。”〔司马懿之计已在孔明算中。〕

  便问:“谁敢引兵去守街亭?”

  言未毕,参军马谡曰:“某愿往。”

  孔明曰:“街亭虽小,干系甚重:倘街亭有失,吾大军皆休矣。汝虽深通谋略,此地奈无城郭,又无险阻,守之极难。”〔惟其无城郭可守,无险阻可依,所以马谡欲屯兵山上也。〕

  谡曰:“某自幼熟读兵书,颇知兵法,〔正坏在此。〕岂一街亭不能守耶?”

  孔明曰:“司马懿非等闲之辈;更有先锋张郃,乃魏之名将:恐汝不能敌之。”〔十分疑虑。〕

  谡曰:“休道司马懿、张郃,便是曹睿亲来,有何惧哉!〔此句便差,曹睿不足惧,司马懿乃足惧耳。〕若有差失,乞斩全家。”

  孔明曰:“军中无戏言。”

  谡曰:“愿立军令状。”

  孔明从之。谡遂写了军令状呈上。孔明曰:“吾与汝二万五千精兵,再拨一员上将,相助你去。”即唤王平分付曰:“吾素知汝平生谨慎,故特以此重任相托。汝可小心谨慎此地下寨必当要道之处,〔正与马谡山上屯兵相反。〕使贼兵急切不能偷过。安营既毕,便画四至八道地理形状图本来我看。〔十分仔细。〕凡事商议停当而行,不可轻易。如所守无危,则是取长安第一功也。戒之!戒之!”〔十分叮咛。〕

  二人拜辞,引兵而去。

  孔明寻思,恐二人有失,〔十分堤防。〕又唤高翔曰:“街亭东北上有一城,名列柳城,乃山僻小路:此可以屯兵扎寨。与汝一万兵,去此城屯扎。但街亭危,可引兵救之。”〔十分周密。〕

  高翔引兵而去。孔明又思高翔非张郃对手,必得一员大将,屯兵于街亭之右,方可防之,〔十分小心。〕遂唤魏延引本部兵去街亭之后屯扎。〔十分到家。〕

  延曰:“某为前部,理合当先破敌,何故置某于安闲之地?”

  孔明曰:“前锋破敌,乃偏裨之事耳。今令汝接应街亭,当阳平关冲要道路,总守汉中咽喉,此乃大任也。何为安闲乎?汝勿以等闲视之,失吾大事。切宜小心在意!”〔十分郑重。〕

  魏延大喜,引兵而去。孔明恰才心安,如乃唤赵云、邓芝分付曰:“今司马懿出兵,与往日不同。汝二人各引一军出箕谷,以为疑兵。如逢魏兵,或战、或不战,以惊其心。〔司马懿所算,孔明亦算到此。〕吾自统大军,由斜谷径取郿城:若得郿城,长安可破矣。”〔街亭是算退后路,郿城是算进前路。〕

  二人受命而去。孔明令姜维作先锋,兵出斜谷。

  却说马谡、王平二人兵到街亭,看了地势。马谡笑曰:“丞相何故多心也?量此山僻之处,魏兵如何敢来!”〔孔明一团正经,却看待如此没要紧。〕

  王平曰:“虽然魏兵不敢来,可就此五路总口下寨;〔此孔明所谓要道也。〕即令军士伐木为栅,以图久计。”

  谡曰:“当道岂是下寨之地?此处侧边一山,四面皆不相连,且树木极广,此乃天赐之险也。可就山上屯军。”

  平曰:“参军差矣:若屯兵当道,筑起城垣,贼兵总有十万,不能偷过;今若弃此要路,屯兵于山上,倘魏兵骤至,四面围定,将何策保之?”〔后文之事,先在王平口中道破。〕

  谡大笑曰:“汝真女子之见!兵法云:‘凭高视下,势如破竹。’〔泥成法者,不可与论兵。〕若魏兵到来,吾教他片甲不回!”〔会说大话的每每误事。〕

  平曰:“吾累随丞相经阵,每到之处,丞相尽意指教。今观此山,乃绝地也,〔王平会看风水,赛过今日堪舆先生。〕若魏兵断我汲水之道,军士不战自乱矣。”〔后文之事,又在王平口中道破。〕

  谡曰:“汝莫乱道!孙子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若魏兵绝我汲水之道,蜀兵岂不死战?以一可当百也。吾素读兵书,丞相诸事尚问于我,汝奈何相阻耶?”〔马谡只记得许多兵书,记得多却是见得少也。〕

  平曰:“若参军欲在山上下寨,可分兵与我,自于山西下一小寨,为犄角之势。倘魏兵至,可以相应。”〔马谡不听王平是大话,王平不听马谡是小心。〕

  马谡不从。忽然山中居民,成群结队,飞奔而来,报说魏兵已到。王平欲辞去。马谡曰:“汝既不听吾令,与汝五千兵自去下寨。〔二万五千兵,如何止拨五千?若多与之,犹不至于败。〕待吾破了魏兵,到丞相面前须分不得功!”

  王平引兵离山十里下寨,画成图本,星夜差人去禀孔明,具说马谡自于山上下寨。〔照应上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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