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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诸葛亮智取汉中 曹阿瞒兵退斜谷(1)


  【曹操善疑,而孔明即以疑兵胜操。此非孔明之疑操,而操之自疑也。然虽操之自疑,而非孔明则不能疑之也。烧于博望、挫于新野、困于乌林、穷于华容,操之畏孔明久矣。见他人之疑兵未必疑,惟见孔明之疑兵而不敢不疑。故善用疑兵者,必度其人之可以疑而疑之,又必度我之可以用疑兵而后用之耳。即如韩信以背水胜,徐晃以背水败,同一法而今昔之势异;徐晃以背水败,孔明以背水胜,同一时而彼此之势又异。兵之善用,岂不视乎其人哉!

  操之不能守汉中,犹备之不能守徐州也。操既取兖州,则徐州为操之所必取;备既取西川,则汉中亦为备之必取。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耶?操欲跋涉山川,以与备争此土,吾知其难矣。

  汉高之破项王,赖有彭越以扰其后;先主之破曹操,亦有马超以扰其后:前后殆如一辙也。五虎将中,关公既守荆州,而张飞、赵云、黄忠之建功又备写于前回,独于马超未有及焉。今观此回,则超之功不在四人之下。

  孔融、荀彧、杨修皆为忤操而死,而修则不如融,并不如彧。何也?不事操而以正直忤操者,孔融也;先以不正不直事操,而后以正直忤操者,荀彧也;既以不正不直事操,又以不正不直忤操者,杨修也。修为杨彪之子,而屈身事操,既有愧于家门;复为曹植之故而使操心疑,又不善处人骨肉。夫以正直忤操,则罪在操;以不正不直忤操,则罪在修。故修之死,君子于操无责焉。

  或疑操以才忌杨修者,非也。士之才有二:一曰谋士之才,一曰文士之才。以谋士之才而为操用者,如郭嘉、程昱、荀彧、荀攸、贾诩、刘晔等是也;以文士之才而为操用者,如杨修、陈琳、王粲、阮瑀等是也。文士之才,不若谋士之才之为足忌。而操之忌荀彧但以阻九锡之故,前此未之忌焉,其余谋士亦曾未之忌焉。其视谋士之才且然,而何忌于文士哉?故虽骂操如陈琳,而操不以为罪,盖才而不为我用则忌之,才而为我用则不忌耳。使修非党植以欺曹操,则操可以不怒,而修可以不死。彼谓修之以才见忌者,殆未为笃论矣。

  曹操于定军之南,折其一股,又于汉川之东,折其二齿。股之折非真,而齿之落则真矣。于潼关之役,割须数茎,又于汉中之役,落齿两个,须之割不痛,而齿之落则痛矣。弟既死,身又伤,其兆大凶,恨不再令管辂卜之;须既短,齿又缺,其相已破,恨不再令管辂相之。

  此回叙事之法,有倒生在前者:其人将来,而先有一语以启之,如操之称黄须是也。有补叙在后者,其人既死,而举其未死之前追叙之,如操之恶杨修是也。有横间在中者:正叙此一事,而忽引他事以夹之,如两军交战之时,而杂以曹彰、杨修两人之生平是也。至于曹操之平代北,则因曹彰而及焉;曹丕之忌曹植,则又因杨修而及焉。其它正文之中,张、赵、马、魏、孟达、刘封诸将,或于彼忽伏,或于此忽现,参差断续,纵横出奇,令人心惊目眩。作者用笔,直与孔明用兵相去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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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徐晃引军渡汉水,王平苦谏不听,渡过汉水扎营。黄忠、赵云告玄德曰:“某等各引本部兵去迎曹兵。”

  玄德应允。二人引兵而行。忠谓云曰:“今徐晃恃勇而来,且休与敌;待日暮兵疲,你我分兵两路击之可也。”〔即法正教黄忠之策。〕

  云然之,各引一军据住寨栅。徐晃引兵从辰时搦战,直至申时,蜀兵不动。晃尽教弓弩手向前,望蜀营射去。黄忠谓赵云曰:“徐晃令弓弩射者,其军必将退也:可乘时击之。”

  言未已,忽报曹兵后队果然退动。于是蜀营鼓声大震:黄忠领兵左出,赵云领兵右出,两下夹攻,徐晃大败,军士逼入汉水,死者无数。〔晃曰置之死地而后生,今则置之死地而竟死矣。〕

  晃死战得脱,回营责王平曰:“汝见吾军势将危,如何不救?”

  平曰:“我若来救,此寨亦不能保。我曾谏公休去,公不肯所,以致此败。”

  晃大怒,欲杀王平。平当夜引本部军就营中放起火来,曹兵大乱,徐晃弃营而走。王平渡汉水来投赵云,云引见玄德。王平尽言汉水地理。玄德大喜曰:“孤得王子均,取汉中无疑矣。”

  遂命王平为偏将军,领乡导使。〔曹操送一个乡导来了。〕

  却说徐晃逃回见操,说:“王平反去降刘备矣!”

  操大怒,亲统大军来夺汉水寨栅。赵云恐孤军难立,遂退于汉水之西。两军隔水相拒,玄德与孔明来观形势。孔明见汉水上流头,有一带土山,可伏千余人;乃回到营中,唤赵云分付:“汝可引五百人,皆带鼓角伏于土山之下;或半夜,或黄昏,只听我营中炮响:炮响一番,擂鼓一番。只不要出战。”〔以虚声胜之。〕

  子龙受计去了。孔明却在高山上暗窥。次日,曹兵到来搦战,蜀营中一人不出,弓弩亦都不发。曹兵自回。当夜更深,孔明见曹营灯火方息,军士歇定,遂放号炮。子龙听得,令鼓角齐鸣。曹兵惊慌,只疑劫寨。及至出营,不见一军。〔但闻“击鼓其镗”,不见“踊跃用兵”。〕

  方才回营欲歇,号炮又响,鼓角又鸣,呐喊震地,山谷应声。〔“呜鼓而攻之”可也,焉用战?〕

  曹兵彻夜不安。一连三夜,如此惊疑,操心怯,拔寨退三十里,就空阔处扎营。〔老贼不经吓。〕

  孔明笑曰:“曹操虽知兵法,不知诡计。”

  遂请玄德亲渡汉水,背水结营。〔徐晃背水而败,孔明又用背水而胜。〕

  玄德问计,孔明曰:“可如此如此。”

  曹操见玄德背水下寨,心中疑惑,使人来下战书。孔明批:“来日决战。”

  次日,两军会于中路五界山前,列成阵势。操出马立于门旗下,两行布列龙凤旌旗,擂鼓三通,唤玄德答话。玄德引刘封、孟达并川中诸将而出。操扬鞭大骂曰:“刘备忘恩失义,反叛朝廷之贼!”

  玄德曰:“吾乃大汉宗亲,奉诏讨贼。汝上弑母后,自立为王,僭用天子銮舆,非反而何?”〔自面诵衣带诏之后,阔别久矣。今此数语,又抵得一篇衣带诏。〕

  操怒,命徐晃出马来战,刘封出迎。交战之时,玄德先走入阵。封敌晃不住,拨马便走。操下令:“捉得刘备,便为西川之主。”

  大军齐呐喊,杀过阵来。蜀兵望汉水而逃,尽弃营寨,马匹军器丢满道上。曹军皆争取。操急鸣金收军。众将曰:“某等正待捉刘备,大王何故收军?”

  操曰:“吾见蜀兵背汉水安营,其可疑一也;多弃马匹军器,其可疑二也。可急退军,休取衣物。”

  遂下令曰:“妄取一物者立斩。火速退兵。”

  曹兵方回头时,孔明号旗举起:玄德中军领兵便出,黄忠左边杀来,赵云右边杀来。〔俱在前文“如此如此”之中。〕

  曹兵大溃而逃,孔明连夜追赶。操传令军回南郑,只见五路火起,原来魏延、张飞得严颜代守阆中,分兵杀来,先得了南郑。〔在七十一回中伏笔,至此方见。〕

  操心惊,望阳平关而走。玄德大兵追至南郑褒州。安民已毕,玄德问孔明曰:“曹操此来,何败之速也?”

  孔明曰:“操平生为人多疑,虽能用兵,疑则多败。吾以疑兵胜之。”〔曹操善疑,孔明又善信;惟信得真,故拿得定。○操惟多疑,所以死亦有七十二疑冢。〕

  玄德曰:“今操退守阳平关,其势已孤,先生将何策以退之?”

  孔明曰:“亮已算定了。”

  便差张飞、魏延分兵两路去截曹操粮道,令黄忠、赵云分兵两路去放火烧山。四路军将,各引向导官军去了。〔此处四路兵,又是第二番差遣。〕

  却说曹操退守阳平关,令军哨探。回报曰:“今蜀兵将远近小路,尽皆塞断;砍柴去处,尽放火烧绝。不知兵在何处。”〔先写黄忠、赵云两路。〕

  操正疑惑间,又报张飞、魏延分兵劫粮。〔次写张飞、魏延两路。〕

  操问曰:“谁敢敌张飞?”

  许褚曰:“某愿往!”

  操令许褚引一千精兵,去阳平关路上,护接粮草。解粮官接着,喜曰:“若非将军到此,粮不得到阳平矣。”〔恐将军到此亦无益。〕

  遂将车上的酒肉献与许褚。褚痛饮,〔前醉张飞是假醉,今醉许褚是真醉。〕便乘酒兴,催粮车行。解粮官曰:“日已暮矣,前褒州之地山势险恶,未可过去。”

  褚曰:“吾有万夫之勇,岂惧他人哉!今夜乘着月色,正好使粮车行走。”〔醉人在月下,一发动了酒兴。〕

  许褚当先,横刀纵马,引军前进。二更已后,往褒州路上而来。行至半路,忽山凹里鼓角震天,一枝军当住。为首大将乃张飞也,挺矛纵马,直取许褚。褚舞刀来迎,却因酒醉,敌不住张飞;战不数合,被飞一矛刺中肩膀,翻身落马;军士急忙救起,退后便走。〔万夫之勇,原来如此。〕

  张飞尽夺粮草车辆而回。〔只因酒肉之故,失却粮食。○烧山用虚写,抢粮用实写。然留下魏延,只写张飞,实之中又有虚写。妙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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