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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回 宴长江曹操赋诗 锁战船北军用武(1)


  【前于阚泽赚曹操一段正文之后,又有赚二蔡一段旁文以缀之;今于庞统献连环一段正文之后,又有救徐庶一段旁文以缀之。所重在正文,而旁文不重也。然以赚二蔡带写甘宁,不但甘宁一边不冷落,而又使黄盖一边加渲染;以救徐庶照出马腾,不但徐庶一边不疏漏,而又使马腾一边不遗忘。有此天然妙事,凑成天然妙文,固今日作稗官者构思之所不能到也。

  天下有最失意之事,必有一最快意之事以为之前焉。将写赤壁之败,则先写其轴轳千里,旌旗蔽空;将写华容之奔,则先写其东望武昌,西望夏口。盖志不得意不满,趾不高气不扬,则害不甚而祸不速也。写吴王者极写采莲之乐,非为采莲写也,为甬东写耳;写霸王者极写夜宴之乐,非写夜宴写也,为乌江写耳。然则曹操之横槊赋诗,其夫差之采莲、项羽之夜宴乎!

  曹操当舞槊作歌之时,正志得意满之时也。而歌乃曰“忧思难忘”,又曰“何以解忧”,又曰“忧从中来”,何其宜乐而忧耶?盖乐者忧之所伏。《檀弓》之言曰:“桨斯陶,陶斯咏,咏斯舞,舞斯愠,愠斯戚,戚斯叹矣。”

  淳于之讽齐王,亦曰:“乐不可极,乐极生悲。”

  是不独“乌鹊南飞”为南征失利之兆,而即其酾酒临江,固知其忧必及之耳。

  古人亦有善用古人之文者。棋槊之歌,多引《风》、《雅》之句;而坡公《赤壁赋》一篇,亦取曹操歌中之意而用之。其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即所谓“忧从中来,不可断绝”也;其曰“哀吾生之须臾”,即所谓“譬若朝露,去日无多”也;其曰“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即所谓“皎皎如月,何时可辍”也。取古人之文以为我文,亦视其用之何如耳;苟其善用,岂必如今人之杜撰哉!

  凡计之妙,欲使敌用我计而败,必有不用我计而败者以坚敌之心,则焦触、张南之败是也。吴所以愚操者,连环之计耳。焦触、张南败于无环之舟,使操知不用连环之不利,而用连环之志愈决矣。凡计之妙,我欲行此计而胜,必有不用此计而亦胜者以杜敌之疑,则韩当、周泰之胜是也。吴所欲用者,火攻之计耳。韩当、周泰胜以不火之舟,使操知东吴之不必用火,而从之用火乃为操所不及料矢。人但知前回之献连环、后回之烧赤壁为周郎破曹之事,而此回则似乎闲文之无当于前后者也,孰知乃前后之关目也耶?

  火攻之策,不但孔明、公瑾、庞统、黄盖所知,而徐庶、程昱、荀攸之所知也。徐庶不为操言之,而攸与昱则为操言矣;为操言之,而操未尝不知矣;知之而终不免于犯之,其故何哉?盖操知风之不东,而不知风之可借;知火之不利于南,而不知火之可转于北。有回天之人,而天亦不可知;有助人之天,而人亦不可知耳。

  事有与下文相反者,又有与下文相引者。如操之临江而歌,瑜之触风而倒,此与下文相反者也;刘馥以乌鹊之咏为不祥,周瑜以黄旗之折为预兆,此与下文相引者也。不相反则下文之事不奇,不相引则下文之事不现。可见事之幻文之变者,出人意外,未尝不在人意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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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庞统闻言,吃了一惊,急回视其人,原来却是徐庶。〔徐庶一向冷落,至此忽然出现。〕

  统见是故人,心下方定。回顾左右无人,乃曰:“你若说破我计,可惜江南八十一州百姓,皆是你送了也!”

  庶笑曰:“此间八十三万人马,性命如何?”〔真是两位菩萨说法。〕

  统曰:“元直真欲破我计耶?”

  庶曰:“吾感刘皇叔厚恩,未尝忘报。曹操送死吾母,吾已说过终身不设一谋,〔又将三十一回中事一提。〕今安肯破兄良策?只是我亦随军在此,兵败之后,玉石不分,岂能免难?君当教我脱身之术,我即缄口远避矣。”〔前以几十万生灵为言,今只图逃却一身矣。〕

  统笑曰:“元直如此高见远识,谅此有何难哉!”

  庶曰:“愿先生赐教。”

  统去徐庶耳边略说数句。〔妙在不叙明白。〕

  庶大喜拜谢。庞统别却徐庶,下船自回江东。

  且说徐庶当晚密使近人去各寨中暗布谣言。〔附耳低言之计于此始见。〕

  次日,寨中三三五五,交头接耳而说。早有探事人报知曹操,说军中传言西凉州韩遂、马腾谋反,杀奔许都来。〔二人一向冷落,妙于此处提照。果有此事,真是快事;即无此事,亦是快文。〕

  操大惊,急聚众谋士商议曰:“吾引兵南征,心中所忧者,韩遂、马腾耳。军中谣言,虽未辨虚实,然不可不防。”〔不便信,又不得不信。〕

  言未毕,徐庶进曰:“庶蒙丞相收录,恨无寸功报效。请得三千人马,星夜往散关把住隘口;如有紧急,再行告报。”〔不是防兵,却是避火。〕

  操喜曰:“若得元直去,吾无忧矣!散关之上,亦有军兵,公统领之。目下拨三千马步军,命臧霸为先锋,星夜前去,不可稽迟。”〔带挈了三千人,又带挈了一个臧霸,想是火星不照命耳。〕

  徐庶辞了曹操,与臧霸便行。此便是庞统救徐庶之计。〔此处明写一句,以结上文。〕

  后人有诗曰:

  曹操征南日日忧,马腾韩遂起戈矛。
  凤雏一语教徐庶,正似游鱼脱钓钩。

  曹操自遣徐庶去后,心中稍安,遂上马先看沿江旱寨,次看水寨。乘大船一只,于中央上建帅字旗号,两傍皆列水寨,船上埋伏弓弩千张,操居于上。时建安十三年冬十一月十五日,天气晴明,平风静浪。〔写一风字,为下文借风相映。〕

  操令:“置酒设乐于大船之上,吾今夕欲会诸将。”

  天色向晚,东山月上,皎皎如同白日。长江一带,如横素练。〔如读《赤壁赋》。〕

  操坐大船之上,左右侍御者数百人,皆锦衣绣袄,荷戈执戟。文武众官,各依次而坐。操见南屏山色如画,东视柴桑之境,西观夏口之江,南望樊山,北觑乌林,四顾空阔。〔写江景如画。〕

  心中欢喜,谓众官曰:“吾自起义兵以来,与国家除凶去害,誓愿扫清四海,削平天下,所未得者江南也。今吾有百万雄师,更赖诸公用命,何患不成功耶!收服江南之后,天下无事,与诸公共享富贵,以乐太平。”〔写曹操骄盈之甚。〕

  文武皆起谢曰:“愿得早奏凯歌!我等终身皆赖丞相福荫。”

  操大喜,命左右行酒。饮至半夜,操酒酣,遥指南岸曰:“周瑜、鲁肃,不识天时!今幸有投降之人,为彼心腹之患,此天助吾也。”〔写曹操骄盈之甚。〕

  荀攸曰:“丞相勿言,恐有泄漏。”〔写荀攸精细,以形曹操骄盈。〕

  操大笑曰:“座上诸公,与近侍左右,皆吾心腹之人也,言之何碍?”〔不是写其坦易,正是写其骄盈。〕

  又指夏口曰:“刘备、诸葛亮,汝不料蝼蚁之力,欲撼泰山,何其愚耶!”〔既笑江东,又笑夏口,写曹操骄盈之甚。〕

  顾谓诸将曰:“吾今年五十四岁矣,如得江南,窃有所喜。昔日乔公与吾至契,吾知其二女皆有国色。后不料为孙策、周瑜所娶。吾今新构铜雀台于漳水之上,如得江南,当娶二乔置之台上,以娱暮年,吾愿足矣!”〔须知孔明之言不是说谎,周瑜之怒亦不是错怪。〕罢大笑。

  言唐人杜牧之有诗曰:

  折戟沈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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