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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回 梁山泊吴用举戴宗 揭阳岭宋江逢李俊

  
  「总批 :一部书中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故读此一部书者,亦读一百七人传最易,读宋江传最难也。盖此书写一百七人处,皆直笔也,好即真好,劣即真劣。

  若写宋江则不然,骤读之而全好,再读之而好劣相半,又再读之而好不胜劣,又卒读之而全劣无好矣。夫读宋江一传,而至于再,而至于又再,而至于又卒,而诚有以知其全劣无好,可不谓之善读书人哉!然吾又谓由全好之宋江而读至于全劣也犹易,由全劣之宋江而写至于全好也实难。乃今读其传,迹其言行,抑何寸寸而求之,莫不宛然忠信笃敬君子也?篇则无累于篇耳,节则无累于节耳,句则无累于句耳,字则无累于字耳。虽然,诚如是者,岂将以宋江真遂为仁人孝子之徒哉?《史》不然乎?记汉武初未尝有一字累汉武也,然而后之读者莫不洞然明汉武之非,是则是褒贬固在笔墨之外也。呜呼!稗官亦与正史同法,岂易作哉,岂易作哉!」


  话说当时宋太公掇个梯子上墙来看时,只见火把丛中约有一百余人。当头两个便是郓城县新参的都头。却是弟兄两个:一个叫做赵能,一个叫赵得。两个便叫道:“宋太公!你若是晓事的,便把儿子宋江送出来,我们自将就他;若是不教他出官时,和你这老子一发捉了去!”宋太公道:“宋江几时回来?”赵能道:“你便休胡说!有人在村口见他从张社长家店里吃了酒归来。亦有人跟到这里。「添一句,好。」你如何赖得过?”宋江在梯子边说道:“父亲和他论甚口?孩儿便挺身出官也不妨:县里府上都有相识;况已经赦宥的事了,必当减罪。求告这厮们做甚么?赵家那是个刁徒;如今暴得做个都头,知道甚么义理?「暴字妙,骂世不尽。」他又和孩儿没人情,空自求他。”宋太公哭道:“是我苦了孩儿!”宋江道:“父亲休烦恼。官司见了,倒是有幸。明日孩儿躲在江湖上,撞了一班儿杀人放火的弟兄们,打在网里,如何能 够见父亲面?「于清风山收罗花荣、秦明、黄信、吕方、郭盛及燕顺等三人纷纷入水泊者,复是何人?方得死父赚转,便将生死热瞒,作者正深写宋江权诈,乃至忍于欺其至亲。而自来读者皆叹宋江忠孝,真不善读书人也。」便断配在他州外府,也须有程限,日后归来,也得早晚伏侍父亲终身。”宋太公道:“既是孩儿恁的说时,我自来上下使用,买个好去处。”

  宋江便上梯来叫道:“你们且不要闹。我的罪犯今已赦宥,定是不死。且请二位都头进敝庄少叙三杯,明日一同见官。”赵能道:“你休使见识,赚我入来!”「丑。」宋江道:“我如何连累父亲兄弟?你们只顾进家里来。”宋江便下梯子来,开了庄门,请两个都头到庄里堂上坐下;连夜杀鸡宰鹅,置酒相待。那一百士兵人等,都与酒食管待,送些钱物之类;取二十两花银,把来送与两位都头做“好看钱。”「只三个字,便胜过一篇钱神论。○人之所以必要钱者,以钱能使人好看也。人以钱为命,而亦有时以钱与人者,既要好看,便不复顾钱也。乃世又有守钱成窖,而不要好看者,斯又一类也矣。」当夜两个都头就在庄上歇了。次早五更,同到县前;等待天明,解到县里来时,知县才出升堂。只见都头赵能,赵得,押解宋江出官。知县时文彬见了大喜,责令宋江供状。当下宋江笔供招:“不合于前年秋间典赡到阎婆惜为妾。为因不良,一时恃酒,争论斗殴,致被误杀身死,一向避罪在逃。今蒙缉捕到官,取勘前情,所供甘罪无词。”知县看罢,且叫收禁牢里监候。

  满县人见说拿得宋江,谁不爱惜他。都替他去知县处告说讨饶,备说宋江平日的好处。知县自心里也有八分开豁他,「数语皆为迭配作地,不重在写宋江生平。」当时依准了供状,免上长枷手杻,只散禁在牢里。宋太公自来买了告下使用钱帛。那时阎婆已自身故了半年,没了苦主;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无笔不到。○若非此二语,便将必入宋江死罪,瘐死郓城狱耶?算来不如放他迭配出去,再生出事来,使读者欢喜,故当省即省,乃文家妙诀也。」县里叠成文案,待六十日限满,结解上济州听断。本州府尹看了申解情由,赦前恩宥之事,已成减罪,把宋江脊杖二十,刺配江州牢城。本州官吏亦有认得宋江的,「一句。」更兼他又有钱帛使用,「二句。」名唤做断杖刺配,又无苦主执证,「三句。」众人维持下来。都不甚深重,当厅带上行枷,押了一道牒文差两个防送公人,无非是张千、李万。「三字妙。可见一部书皆从才子文心捏造而出,愚夫则必谓真有其事。」

  当下两个公人领了公文,监押宋江到州衙前。宋江的父亲宋太公同兄弟宋清都在那里等候;置酒管待两个公人,赍发了些银两。教宋江换了衣服,打拴了包裹,穿了麻鞋。宋太公唤宋江到僻静处,叮嘱道:“我知江州是个好地面,──鱼米之乡,--特地使钱买将那里去。你可宽心守耐。我自使四郎来望你。「固少不得。」盘缠,有便人常常寄来。你如今此去正从梁山泊过;倘或他们下山来劫夺你入伙,切不可依随他,教人骂做不忠不孝。──此一节牢记于心。「屡申此言,深表宋江不孝之子,不肯终受厥考之孝也。○观其前聚清风山,后吟当阳楼,当信此言不谬。」孩儿,路上慢慢地去。天可怜见,早得回来,父子团圆,兄弟完聚!”宋江洒泪拜辞了父亲。「洒泪。」兄弟宋清送一程路。宋江临别时,嘱付兄弟道:“我此去不要你们忧心;只有父亲年纪高大,我又累被官司缠扰,背井离乡而去,兄弟,你早晚只在家侍奉,休要为我到江州来,弃掷父亲,无人看顾。「太公许四郎来,此是人情文情,两所必至。然于后文,来则费笔,不来又疑漏笔,不如便于此处随时手放倒,省却无数心机也。」我自江湖上相识多,见的那一个不相助,盘缠自有对付处。天若见怜,有一日归来也。”宋清洒泪拜辞了,「父前子洒泪,兄前弟洒泪,写得秩秩然。」自回家中去侍奉父亲宋太公,不在话下。

  只说宋江和两公人上路。那张千、李万,已得了宋江银两,又因他是好汉,因此,于路上只是伏侍宋江。三个人上路行了一日,到晚投客店安歇了,打火做些饭吃,又买些酒肉请两个公人。宋江对他说道:“实不瞒你两个说:我们今日此去正从梁山泊边过。山寨上有几个好汉,闻我的名字,怕他下山来夺我,枉惊了你们。我和你两个明日早起些,只拣小路里过去,宁可多走几里不妨。”两个公人道:“押司,你不说,俺们如何得知。我等自认得小路过去,定不得撞著他们。”当夜计议定了,次日,起个五更来打火。两个公人和宋江离了客店。只从小路里走。约莫也走了三十里路,只见前面山坡背后转出一伙人来。宋江看了,只叫得苦。「四字两写,击应为奇。」来的不是别人,为头的好汉正是赤发鬼刘唐,「全泊头领分路等候,而撞着宋江独是刘唐者,言刘唐则众人见,言他人则刘唐不见,此固史氏之法也。」将领著三五十人,便来杀那两个公人。这张千 、李万,做一堆儿跪在地下。宋江叫道:“兄弟!你要杀谁?”刘唐道:“哥哥,不杀了这两个男女,等甚么!”宋江道:“不要你污了手,把刀来我杀便了。”「笔墨狡狯,令人莫测其故。」两个人只叫得苦。「与上击应。」刘唐把刀递与宋江。「妙。」宋江接过,「妙。○此等处写出宋江权术。」问刘唐道:“你杀公人何意?”刘唐说道:“奉山上哥哥将令,特使人打听得哥哥吃官司,直要来郓城县劫牢,却知哥哥不曾在牢里,不曾受苦。今番打听得断配江州,只怕路上错了路头,教大小头领分付去四路等候,迎接哥哥,「补文中这所无。」便请上山。这两个公人不杀了如何?”宋江道:“这个不是你们兄弟抬举宋江,倒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之地。「其言甚正,然作者特书之于清风起行之后,吟反诗之前,殆所以深明宋江之权诈耶?」若是如此来挟我,只是逼宋江性命,我自不如死了!”把刀望喉下自刎。「看他假,此其所以为宋江也。○直意原本忠孝,是宋江好处;处处以权诈行其忠孝,是宋江不好处。」刘唐慌忙攀住胳膊,道:“哥哥!且慢慢地商量!”就手里夺了刀。「自刎之假,不如夺刀之真,然真者终为小卒,假者终为大王。世事如此,何可胜叹。」宋江道:“你弟兄们若是可怜见宋江时,容我去江州牢城听候限满回来,那时却待与你们相会。”刘唐道:“哥哥这话,小弟不敢主张。「是。」前面大路上有军师吴学究同花知寨在那里,专等迎迓哥哥,「二人迎。」容小弟著小校请来商议。”宋江道:“我只是这句话,由你们怎地商量。”

  小喽啰去报,不多时,只见吴用、花荣,两骑马在前,后面数十骑马跟著,飞到面前。下马叙礼罢,花荣便道:“如何不与兄长开了枷?”「花荣真。」宋江道:“贤弟,是甚么话!此是国家法度,如何敢擅动!”「宋江假。○于知己兄弟面前,偏说此话,于李这家店、穆家庄,偏又不然,写尽宋江丑态。」吴学究笑道:“我知兄长的意了。这个容易,只不留兄长在山寨便了。「写宋江假杀,出不得吴用圈缋。看他只一笑字,便已算定不是今日之事。」晁头领多时不曾得与仁兄相会,今次也正要和兄长说几句心腹的话。略请到山寨少叙片时,便送登程。”「看他便笼罩宋江。」宋江听了道:“只有先生便知道宋江的意。”「看他也笼罩吴用。○写两人互用权术相加,真是出色妙笔。」扶起两个公人来。宋江道:“要他两个放心;宁可我死,不可害他。”「看他写宋江一片假。○既许不留,则定不害二人矣,偏是宋江便要再说一句,写得权诈人如镜。」两个公人道:“全靠押司救命!”

  一行人都离了大路,来到芦苇岸边,已有船只在彼。当时载过山前大路,却把山轿教人抬了,直到断金亭上歇了,叫小喽啰四下里去请众头领来聚会。「妙笔。」迎接上山,到聚义厅上相见。晁盖谢道:“自从郓城救了性命,兄弟们到此,无日不想大恩。前者又蒙引荐诸位豪杰上山,光辉草寨,思报无门!”宋江答道:“小可自从别后,杀死淫妇,逃在江湖上,去了年半。本欲上山相探兄长面,偶然村店里遇得石勇,捎寄家书,只说父亲弃世,不想却是父亲恐怕宋江随众好汉入伙去了,因此写书来唤我回家。虽然明吃官司,多得上下之人看觑,不曾重伤。今配江州,亦是好处。适蒙呼唤,不敢不至。今来既见了尊颜,奈我限期相逼,不敢久住,只此告辞。”「前聚清风,后吟反诗,抑又何也?」晁盖道:“直如此忙!「骂得假人妙。」且请少坐。”两个中间坐了。宋江便叫两个公人只在交椅后坐,与他寸步不离。「看他写宋江假。○便不要害公人,亦何去何至于如此,偏是假人,偏在人面前做张致,写得真是如镜。」晁盖叫许多头领都来参拜了宋江,分两行坐下,小头目一面斟酒。先是晁盖把盏了;向后军师吴学究,公孙胜,起至白胜把盏下来。酒至数巡,宋江起身相谢道:“足见兄弟们相爱之情!宋江是个犯罪囚人,不敢久停,就此告辞。”「只要问前聚清风,后吟反诗,何也?」晁盖道:“仁兄直如此见怪?「骂得假人妙。」虽然仁兄不肯要坏两个公人,多与他些金银,发付他回去,只说在梁山泊抢掳了去,不到得治罪于他。”宋江道:“兄这话休题!这等不是抬举宋江,明明的是苦我。家中上有老父在堂,宋江不曾孝敬得一日,如何敢违了他的教训,负累了他?前者一时乘兴与众位来相投,「写他自解。○试问天下后世,此语还为前回一篇解得过否?」天幸使令石勇在村店里撞见在下,指引回家。父亲说出这个缘故,情愿教小可明了官司;及断配出来,又频频嘱付;临行之时,又千叮万嘱,教我休为快乐,苦害家中,免累老父怆惶惊恐:因此,父亲明明训教宋江。小可不争随顺了,便是上逆天理,下违父教,做了不忠不孝的人在世,虽生何益?如不肯放宋江下山,情愿只就众位手里乞死!”说罢,泪如雨下,便拜倒在地。「极写宋江权术,何也?忠孝之性,生于心,发于色,诚不可夺,虽用三军夺一匹夫而不可得也,如之何其至于哭乎?哭者,人生畅遂之情,非此时之所得来也。」晁盖 、吴用、公孙胜,一齐扶起。众人道:“既是哥哥坚意要往江州,今日且请宽心住一日,明日早送下山。”三回五次,留得宋江,就山寨吃里了一日酒。教去了枷,也不肯除,「再写一句,与后对看。」只和两个公人同起同坐。当晚住了一夜,次日早起来,坚心要行。吴学究道:“兄长听禀:「看吴用更不留,可谓惟贼知贼。○写吴、宋两人权诈相当处,几有曹、杨之忌。」吴用有个至爱相识,见在江州充做两院押牢节级,姓戴名宗。本处人称为戴院长。为他有道术,一日能行八百里,人都唤他做神行太保。此人十分仗义疏财。夜来小生修下一封书在此与兄长去,到彼时可和本人做个相识。但有甚事,可教众兄弟知道。”众头领挽留不住,安排筵宴送行;取出一盘金银送与宋江;「这揭阳岭作引。」又将二十两银子送与两个公人;就与宋江挑了包里,都送下山来。一个个都作别了。吴学究和花荣直送过渡,到大路二十里外,「二人送。○迎宋江用吴用、花荣者,花荣与宋江最昵,盖是以情招之,冀其必来也。然又算到宋江假人,未必为情所动,则必须又用吴用以智胜之。此二人迎宋江之意也。送时又用二人者,迎既有之,送亦必然,此作者所以自成其章法也。乃俗子无赖,忽因此文,便向后日捏撮成吴用、花荣与宋江同死之文,为之欲呕而死也。」众头领回上山去。

  只说宋江自和两防送公人取路投江州来。那个公人见了山寨里许多人马,「一句。」众头领一个个都拜宋江,「一句。」又得他那里若干银两,「一句。」一路上只是小心伏侍宋江。三个人在路约行了半月之上,早来到一个去处,望见前面一座高岭。两个公人说道:“好了!过得这条揭阳岭,便是浔阳江。到江州却是水路,相去不远。”宋江道:“天色暄暖,趁早走过岭去,寻个宿头。”公人道:“押司说得是。”三个人赶著,奔过岭来。行了半日,巴过岭头,早看见岭脚边一个酒店,背靠颠崖,门临怪树,前后都是草房,去那树阴之下挑出一个酒旆儿来。「画出阴碜。」宋江见了,心中欢喜,便与公人道:“我们肚里正饥渴哩,原来这岭上有个酒店,我们且买碗酒吃再走。”

  三个人入酒店来,两个公人把行李歇了,将水火棍靠在壁上。宋江让他两个公人上首坐定。宋江下首坐了。半个时辰,不见一个人出来。「置之死地而又生,是必天然有以生之,故妙也。宋江入酒店坐下半个时辰,不见人出来,早已先明火家不在矣。使无此句,而但于后云等男女不见归,岂不同西游捏撮耶?」宋江叫道:“怎地不见有主人家?”只听得里面应道:“来也!来也!”侧首屋下走出一个大汉来,赤色 虬须,红丝虎眼;头上一顶破巾,身穿一领布背心,露著两臂,下面围一条布手巾;看著宋江三个人,唱个喏,「画出阴碜。」道:“客人打多少酒?”宋江道:“我们走得肚饥,你这里有甚么肉卖?”那人道:“只有熟牛肉和浑白酒。”宋江道:“最好;你先切三斤熟牛肉来,打一角酒来。”那人道:“客人,休怪说。我这里岭上卖酒,只是先交了钱,「好。」方才吃酒。”宋江道:“倒是先还了钱吃酒,我也喜欢。等我先取银子与你。”宋江便去打开包裹,取出些碎银子。那人立在侧边,偷眼睃著,「好。」见他包裹沉重,有些油水,心内自有八分欢喜;接了宋江的银子,便去里面舀一桶酒,切一盘牛肉出来,放下三只大碗,三只箸,一面筛酒。三个人一头吃,一面口里说道:“如今江湖上歹人多,有万千好汉著了道儿的:酒肉里下了蒙汗药,麻翻了,劫了财物,人肉把来做馒头馅子,我只是不信。那里有这话?”「好。」那卖酒的人笑道:“你三个说了,不要吃我这酒和肉!里面都有了麻药!”「好。」宋江笑道:“这个大哥瞧见我们说著麻药,便来取笑。”「好。」两个公人道:“大哥,热一碗也好。”那人道:“你们要热吃,我便将去烫来。”那人烫热了,将来筛做三碗。正是饥渴之中,酒肉到口,如何不吃?三人各吃了一碗下去。只见两个公人瞪了双眼,口角边流下涎水来,你揪我扯,望后便倒。宋江跳起来道:“你两个怎地得吃一碗便恁醉了?”向前来扶他,「三个人,偏留一个人再作一纵。」不觉自家也头晕眼花,扑地倒了。光著眼,都面面觑;麻木了,动弹不得。酒店里那人道:“惭愧!好几日没买卖!今日天送这三头行货来与我!”先把宋江倒拖了,入去山岩边人肉作房里,放在剥人凳上;「宋江奈何!」又来把这两个公人也拖了入去,「奈何!」那人再来,却包裹行李都提在后屋内,打开看时,都是金银。那人自道:“我开了许多年酒店,不见著这等一个囚徒!「不知其人,视其物,亦可以动心矣。偏不转笔,偏能再生出事来。」量这等一个罪人,怎地有许多财物,却不是从天降下赐与我的!”那人看罢包裹,却再包了,且去门前望几个火家归来开剥。

  立在门前看了一回,不见一个男女归来。「读者无不知赖有此句,宋江当得不死。而殊不知宋江之不死,非不死于此句,早已不死于并无一人出来句也。」只见岭下这边三个人奔上岭来。「陡接奇文,有怪峰飞来之势。」那人却认得慌忙迎接道:“大哥那里去来?”那三个内一个大汉应道:「便分主使。」“我们特地上岭来接一个人,「奇绝。」料道是来的程途「一。」日期「二。」了。我每日出来,只在岭下等候,不见到,正不知在那里耽搁了。”「远不千里,近只目前,读之绝倒。」那人道:“大哥,却是等谁?”那大汉道:“等个奢遮的好男子”。「即所谓只等一个囚徒也。」那人问道:“甚么奢遮的好男子?”那大汉答道:“你敢也闻他的大名?「捎带妙绝。○岂惟闻名,实乃见面。」便是济州郓城县宋押司宋江。”那人道:“莫不是江湖上的山东及时雨宋公明?”「写得遐陬僻澨,无不贯耳。」那大汉道:“正是此人。”那人又问道:“他却因甚打这里过?”那大汉道:“我本不知。「妙。」近日有个相识从济州来,说道:‘郓城县宋江,不知为甚事「妙。○我本不知,知之相识,乃相识亦复不知,活写出传闻异辞来。」发在济州府,断配江州牢城。’我料想他必从这里过来,别处又无路。他在郓城县时,我尚且要去和他厮会;今次正从这里经过,如何不结识他?「写得笔墨淋漓,病夫闻之,皆欲奋发。」因此,在岭下连日等候;接了他四五日,「恰表出山泊一番来。」并不见有一个囚徒过来。我今日同这两个兄弟信步踱上山岭,来你这里买碗酒吃,就望你一望。近日你店里买卖如何?”「忽然将说话闲闲说开去,妙绝。不然,便像特特飞奔上岭来救宋江矣。○虽是闲闲说开,然末句仍带定话脚,松急都有其妙。」那人道:“不瞒大哥说,这几个月里好生没买卖。今日谢天地,捉得三个行货,又有些东西。”那大汉慌忙问道:“三个甚样人?”「慌忙妙。○看他写一个慌忙张致,一个慢条斯理,笔笔入妙。」那人道:“两个公人和一个罪人。”「非是那汉慢条斯理,亦为不如此,不足以衬起大汉之慌故也。」那汉失惊道:“这囚徒莫非是黑肥胖的人?”「失惊妙。○传说宋江,并传说其黑矮,名士真有如此。」那人应道:“真个不十分长大,面貌紫棠色。”「绝倒。」那大汉连忙问道:“不曾动手么?”「连忙妙。○看他用慌忙字,失惊字,连忙字,声情俱有。」那人答道:“方才拖进作房去,等火家未回,不曾开剥。”「至此还说出开剥二字,绝倒。」那大汉道:“等我认他一认!”「写至此句,有骏马下坡之势矣。入下叙又用认不得句,陡然一收,笔法奇拗不可言。」

  当下四个人进山岩边人肉作房里,只见剥人凳上挺著宋江和两个公人,颠倒头放在地下。那大汉看见宋江,却不认得;「拗文妙笔。」相他脸上“金印,”又不分晓;「拗文妙笔。」没可寻思处,猛想起道:“且取公人的包裹来,我看他公文便知。”「绝处逢生,灵变之极。」那人道:“说得是。”便去房里取过公人的包裹打开,见了一锭大银,又若干散碎银两。「无端写来,便成绝倒。○为是宋江,不得不救耳,不然,满眼如此物,胡可以忍耶?」解开文书袋来,看了差批,众人只叫得“惭愧。”那大汉便道:“天使令我今日上岭来!早是不曾动!争些儿误了我哥哥性命!”那大汉便叫那人:“快讨解药来,先救起我哥哥。”那人也慌了,「半日写那人如醉梦相似者,所以衬起大汉也。此处写那人也慌者,所以开释那人也。」连忙调了解药,便和那大汉去作房里,先开了枷,「前花荣要开,宋江不肯,此李立私开,宋江不同,皆作者笔法严冷处。○或解云:此处宋江未醒,安得责其不同?不知我不责其作房开时,我正责其出门带时也。」扶将起来,把这解药灌将下去。

  四个人将宋江扛出前面客位里,「四个人自扛宋江,火家归来扛公人,有轻重贵贱之分。」那大汉扶住著,渐渐醒来,光著眼,看了众人立在面前,又不认得。「画出初醒时。」只见那大汉教两个兄弟扶住了宋江,纳头便拜。宋江问道:“是谁?我不是梦中么?”「写宋江既不答,又不扶,妙绝,画出初醒时也。」只见卖酒的那人也拜。「妙。」宋江道:“这里正是那里?不敢动问两位高姓?”「写宋江只是动不得,妙绝。」那大汉道:“小弟姓李,名俊。祖贯州人氏。专在扬子江中撑船梢公为生,能识水性。人都呼小弟做混江龙李俊便是。这个卖酒的是此间揭阳岭人,只靠做私商道路,人尽呼他做催命判官李立。这两个兄弟是此间浔江边人,专贩私盐来这里货卖,却是投奔李俊家安身。大江中伏得水,驾得船。是弟兄两个:个唤做出洞蛟童威,一个叫做翻江蜃童猛。”这两个也拜了宋江四拜。「只是答不得,扶不得,妙绝。○凡三段写拜,乃其妙处恰在无文字处,盖文字之难知如此。」宋江问道:“却才麻翻了宋江,如何却知我姓名?”「真要问。」李俊道:“兄弟有个相识,近日做买卖从济州回来,说起哥哥大名,为发在江州牢城。李俊往常思念,只要去贵县拜识哥哥,只为缘分浅薄,不能 够去。今闻仁兄来江州,必从这里经过。小弟连连在岭下等接仁兄五七日了,不见来。今日无心,天幸使令李俊同两个弟兄上岭来,就买杯酒,遇见李立说将起来;因此,小弟大惊,慌忙去作房里看了,却又不认得哥哥;猛可思量起来,取讨公文看了,才知道是哥哥。不敢问仁兄,闻知在郓城县做押司,不知为何事配来江州?”「应前不知为甚事句。」宋江把这杀了阎婆惜,直至石勇村店寄书,回家事发,今次配来江州,备细说了一遍。四人称叹不已。李立道:“哥哥,何不只在此间住了,休上江州牢城去受苦?”宋江答道:“梁山泊苦死相留,我尚兀自不肯住,恐怕连累家中老父,「看他处处自说孝义,真是丑极。○纯孝不在口说,以口说求得孝子之名,甚矣,宋江衣钵之满天下也!」此间如何住得!”李俊道:“哥哥义士,必不肯胡行。「特书此一句,与前吴用击映。盖李俊不留,乃真信宋江,吴用不留,只是猜破宋江也。」你快救起那两个公人来。”李立连忙叫了火家,已都归来了,便把公人扛出前面客位里来,把解药灌将下去,救得两个公人起来,面面厢觑,道:“我们想是行路辛苦,恁地容易得醉!”众人听了都笑。

  当晚李立置酒管待众人,在家里过了一夜;次日,又安排酒食管待,送出包裹还了宋江并两个公人。当时相别了。宋江目和李俊、童威、童猛,并两个公人下岭来,迳到李俊家歇下。置备酒食,殷勤相待,结拜宋江为兄,留在家里过了数日。宋江要行,李俊留不住,取些银两赍发两个公人。宋江再带了行枷,「朝迁法度擅动,宋江不问,何也?」收拾了包裹行李,辞别李俊 、童威、童猛,离了揭阳岭下,取路望江州来。

  三个人行了半日,早是未牌时分。行到一倨去处,只见人烟辏集,市井喧哗。正来到市镇上,只见那里一伙人围住著看。宋江分开人丛,挨入去看时,却原来是一个使枪棒卖膏药的。宋江和两个公人立住了脚,看他使了一回枪棒。那教头放下了手中枪棒,又使了一回拳。宋江喝采道:“好枪棒拳脚!”那人却拿起一个盘子来口里开口道「画。」“小人远方来的人投贵地特来就事。虽无惊人的本事,全靠恩官作成,远处夸称,近方卖弄。如要筋骨膏药,当下取赎;如不用膏药,可烦赐些银两铜钱赍发,休教空过了。”那教头把盘子掠了一遭,没一个出钱与他。「画。」那汉又道:“看官,高抬贵手。”又掠了一遭,众人都白著眼看,又没一个出钱赏他。「画。」宋江见他惶恐,掠了两遭,没人出钱,便叫公人取出五两银子来。「一路写宋江都从银钱上出色,深表宋江无他好处,盖作泥中有刺之笔也。」宋江叫道:“教头,我是个犯罪的人,没甚与你;这五两白银权表薄意,休嫌轻微。”那汉子得了这五两白银,托在手里,便收科道:“恁地一个有名的揭阳镇上,没一倨晓事的好汉抬举咱家!「实是恶。」难得这位恩官,本身见自为事在官,又是过往此间,「恶。」颠倒赍发五两白银!正是‘当年却笑郑元和:只向青楼买笑歌!「恶。」惯使不论家豪富,风流不在著衣多。’「恶。」这五两银子强似别的十两!「恶。」咱家拜揖。愿求恩官高姓大名,使小人天下传扬。”「恶。」宋江答道:“教师,量这些东西值得几多!不须致谢。”正说之间,只见人丛里一条大汉分开人众,抢近前来,大喝道:「奇文突兀。」“兀那厮!是甚么鸟汉!那里来的囚徒,敢来灭俺揭阳镇上威风!”搭著双拳来打宋江。不因此起相争,有分教:

  浔阳江上,聚数筹搅海苍龙;梁山泊中,添一个爬山猛虎。

  毕竟那汉为甚么要打宋江,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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